大栅栏

（顷忽又是一年青阳，目波施与绮疏外时，已分明可见风动红浥腰嫋娜，而玉蝶翅翩眇，过处尽是香风阵阵。）
（我凝集神爽，元欲意态晏如地枕藉风月中，却陡然聆得几声尖脆的“额娘”，伴随而至的跫步亦极为躁卞地踏破丛箐下的幽阒。）
“慢些跑，仔细摔着了——”
（我已展臂，迎宛肖灵动兔儿的小女入怀，继而玉纤轻抚着她的发顶，声趋温腻。）
“怎么这会儿如此急着来寻额娘？三修未同你在一处么？”
（庭幼微微仰首，絮絮地道起这一番状如奔飙的缘故。我素来自认是位慈母，便是待身负跂望的儿郎，仍怀百般涵容，而女儿，本是明珠，更是不必仪宇厉肃地苛止。）
（遂将她的小手裹入掌中，嘱咐映真知会王爷，方领小女往大栅栏行去。）

我来也！留个足迹！

【岁令天老手持玉板敲冰嘎玉似的击过，人间已是榴花结落、月落潮生，待幕升之初，天光乍亮的朦晨昭示山河全然焕新了。乾宁十三年的春赶赴得仓促，便是在小觉禅眉睫交合的片瞬悄然而至。归府时多与白露携肩天街如水下，并看满天星河，两人交谈的几语也多是宸宫景象，乃至姑姑音貌与偏疼。我仍记得大觉禅一如既往、似识海中的年轻妃御襄嫔，袅娜鹄立一道福遐宫门之下，目送小觉禅奔赴新程】
【而今皇贵妃荣殊担肩、得受众人拜服高呼敬懿娘娘，她柔淑蕙心，拟尽普天下泰半女子的雪质，将一素胚拭得锃亮，族人所见、世人所见俱是光风霁月的娘娘。可我心知，姑姑一路行来并非顺遂如履平川，反而涉过几处高险，才至如今的山巅。正如我拜读史家之文，福祸相依，获得与失去从不对等。】
【此处我已燕游过十数回，何以难倒惯来一片顽心的小觉禅呢？无奈心中沉甸甸的承着事，珠履亦从容地怠慢下来，俟我稍稍抬眉眼，便掠过一面熟稔娇容，笑吟吟地招呼去】小庭幼！
【确然，我眸光往上游移、方见了如兰似蕙的小嘉瞻，殷殷唤道】东璧是要往何处去，咱们可是有时日未见啦。

（阛闬早已过客杂沓、吆呼喧阗，宸景制御下的民物康阜于关畿处十分明彰。小女是未经染写的白璧，寰区万象于她而言，无一不是新奇且有趣的。）
（瞬目间，流素怀中已尽是小女央浼讨要的物件，可她仍觉不足，不啻片晌，又自莺唇中露吐甜食的摄人心魄。我想，难得母女串游一回，本不必再有挛拘之举了。）
（便领小女去寻甜食所在，未料先撞入灵眸的却是觉禅娥娙，岁光似乎待她分外仁慈，不曾在她仪宇上留下纤毫痕迹，铅华浅下，仍可鉴出姝貌比朝霞。）
“庭幼，可认得这位姐姐？”
（小女乌珠流转少时，不必我在旁提点，已脆生生地唤着“瑛见姐姐”，我将眉眼一弯，方抬首去应小翘的询问。）
“自我入恂王府便再未见啦，当真是许久了——若不是今日庭幼念着要吃这儿的糖人，还见不着你呢。”

【擎幼椿萱嬖爱、兄姊偏疼，便连小白露更是善言善语的哄瞒，镇日将“瑛姊姊太好”挂在嘴畔，闲漫自在不消多提，至往后入侍宸宫妃御，灵趣有致的“小翘”替作一声声“觉禅女官”、“女官姊姊”，我好似也教锢进一片方正囹圄。诚然，小庭幼受教春风轻递来的佳询最讨人开怀，亦化作支螺子黛、涂描新月似的春山。随人一乐】几日不见，还似食了桂花蜜般！
【不禁爱怜地抚一抚小人儿乌软发顶，含笑纠改】你额娘有一处讲错了，该是姨姨才对。
我左右无事，倒不如一道......【我与东璧之间兰情肇始于少小闺室，不知究竟兴于几时，或因母亲与贞敏姨母姊妹牵袂，从善接引了两位女儿的情谊。侍读帝女时，嘉瞻、觉禅分侍叩德氏膝下所出并蒂双姝，小觉禅灵动、小嘉瞻沈静，泰半皆言“人随主性”、可谓天公奉美，于我而言，嘉瞻氏之嫕美或最宜宫阙，便如此作想，亦于那一岁光景受其回圜数遭】
【——她一惯温柔】可见如今弄子为乐，早早便忘了我。我也爱吃糖人，不若福晋也便宜便宜我，赠我两支罢！

“你分明仍值韶龄，一声姨姨，当真是把你唤老了——私下里你我之间也不必囿于这些虚礼，便容她这般唤你罢。”
（秪今我与小翘的不同之处不再仅是端审、逸宕之别，萱堂牵虑儿女而愁翠徘徊、娇娥无拘无束而乐虞长留更是一重别异，身份的转变令我极难再自视为眸云齿雪的亭亭女儿，可小翘显然担得起这样的称谓，既是如此，孰能轻易且果决地将“姨姨”二字置于其身呢？）
（二人偕行，我不免恍惚忆起彤庭时光，彼时皆为女官，虽分侍二主，然我总会念及这一位性灵与我攸隔山海的妹妹，即便她得知我系仰恂王后屡屡不置可否，我仍会于途经景仁宫时将珠履放得极缓，试图捕捉她一角丰颜。）
“哎呀，你这般说，那我可真得将功补过了，你想吃什么，自然都依你，凡是庭幼有的，我也一并与你一份如何？”

那便是，我同小庭幼的“秘密”罢，【觉禅小翘恁多年旁观而知，嘉瞻东璧是个春水似的、最没脾气的女孩儿，亦是母亲口中端娴宦女，倘或陆淑妃再有心择选咏絮女、玉质才，贞敏公主这位掌珠确要当仁不让；镇日蔽于椿萱手足嬖宠下，自不知冷绝凄苦为何物，与嘉瞻望舒柔光相去甚远的小翘格格少有惜福之举，自视一盏人皆瞻望的明亮纱灯、矜傲地高抬雪颌，连带东璧亦遭受少许“苦楚”】
【她果真是个软和随风的性情。我恍然忆起一道袅袅婷婷的妃御影像，道道花障深隐，待分花拂柳、山清水秀，才分明：实小嘉瞻与前淑妃娘娘有其同工之妙，不禁又深深思去......小嘉瞻合该作薇主之女、陆妃之孙】
王妃既如此道明，我也就却之不恭，【笑念过几字，庭幼左右瞻顾、自得其乐，是以我也共她闲适地叙过旧话】归家业有时日，今朝不及往日，逢诏方可觐面皇贵妃......东璧，你近来可入宫去过？姑姑她，可还好麽？

（庭幼郑重其事地颔首，自此“瑛见姐姐”四字在她心中便有了更重的分量。）
（而我仍不改当昔的耐心与优柔，一一应着小翘，我总是习惯做心怀愍念的姐姐，待幼弟幼妹如是，待小翘更如是，忧时悉意绥慰、喜时支陪笑语，这样不厌其烦着。星霜屡移中，或许也因我的二三分心力，将她玉霄神般的傲岸抚庥周全。）
“你我之间，又何必客气？”
（庭幼不知又叫甚么夺去了魂神，再无暇旁顾，索性容她怡然自得，再与小翘共叙夙谊。）
“说起这件事儿，我倒一直记挂于心，只是近日总脱不开身，先有王爷为政务盘涉，后又添三修庭幼这一双儿女，忙中竟顾不上其他——我想，再过些时日，便好歹可闲一闲，入宫探一探了。”

啊，【目中了然、胸中亦荡散清明，小嘉瞻业非从前堪与小觉禅挽臂同游、缬英酿酒的佩兰女娥，今掌持中馈、下恤慈珠已教她沥去心血，何以分神再为我留意看探。云翳铺排开的宸宫往事于目前浮游，我终于从中领会闺阁交处箴谛，鸦睫簌簌地一低】是我不曾想到。
你也不必因我而往景仁去，若教姑姑瞧见，她定要在膺中笑我，【实懿妃娘娘百分洞察觉禅小翘的思量，哪怕刻下缄默无言、空对玉漏，娘娘慧眼也堪辨得蛛丝马迹。擎幼追随，足教她明知小翘举手投足的隐语，何况——我总也瞒不住她】来日再说予母亲听断，当真颜面无存啦！
——我并非与你客套。假若你于长街邂逅姑姑，便代我向她问安道吉罢，【忽而目光一聚，笑道】东璧，你我入宫侍读的那一日，绝无思索过、时日得以稍纵即逝，转瞬已是六七载的光景。
还记你立在扶疏阁前等候，只恐我哪处稍有差池、惹得公主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