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乾宁九年的秋风同来的，还有一纸驻防西安的调令。初将一卷明黄供捧在手时，平静已久的心搏陡然地澎湃起来。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天命之年仍能得天子重用，实乃幸事一桩；而诚然，一副躯骨也不再似从前一般抵得起风雨蹉跎。千颂笑着宽慰我，再替我将行囊打点妥当。】
【朝堂之中，值得我费心栽培提携的后生实在不算多，所细细数来，白禅家的牧克登算是其一。他乃是扎布善的侄孙，以我同扎布善的交情，理应多加教导。于是派人递去帖子，请至丰盛胡同小坐。】

（对于玛法的记忆，仅限于阿玛对我讲述的故事中。我只知，那是位中正纯良的謇谔之臣，盛时官拜正一品光禄大夫，当得起“位极人臣”四个字。因着这种种缘故，寻常家孩子依偎在玛法膝下的日子，我与我的姊姊妹妹一日也未体会过。）
（论姻亲血缘，嘉瞻氏与我并无关系。只是那嘉瞻氏的二爷爷，自从我志学时便对我多有照拂，只知后来鸿渐于干，仍不时对我提携教导。如今耳闻他即将调任西安将军，本该是我登门拜访，却早早接了一封帖子。不敢怠慢，便携上一坛佳酿，前去丰盛胡同。到人跟前，恭恭敬敬一揖）
牧克登，请您老安。

【命府中家仆备下几样可口小菜，却也谈不上是摆一桌酒席。隐下之意，乃是不叫那小子觉着拘束，此番召他前来并不是耳提面命，只不过是如同祖孙一般一同用顿家常酒饭。白禅家晚辈的这些孩子，大多不曾同自个儿玛法同享天伦之乐——相较之下，长庚已是幸运。】
【猜的不错，小子果然提了好酒前来。数月不见，仿佛又壮实了些——也确实，如今是在兵营中历练多年的小将领，已不可同日而语。含笑许他落座，又遣了阿克敦去催催后厨，又向一旁少年笑道】
饿了吧？且等等，饭一会儿就好了。

（因着统领衙门中庶务繁多的缘故，连月来也不曾到丰盛胡同来看望二爷爷。初得知他即将启程前往西北之时，便筹划着要到府上来再拜访一二，只是没成想二爷爷仍惦记着我，未待我动身便邀我来府上小坐。兴许是来得太早，厨房尚未将今日的膳食呈上桌来。将所带美酒搁在桌上，稍低了点头）
这是王宝和新上的梨花白，想着您爱喝，便买了些来。
（二爷爷提壶，先替我斟了一盏热茶。四九城的秋风已然起了，路上匆忙确实觉着身上寒凉，此时一杯热茶刚好暖身。）

【牧克登这小子也算是打小儿看着长起来的。天生好动，四书五经不爱，偏偏拿着这刀枪剑戟才趁手。可松阿里好像不愿他的儿子成为那盖世的将星，从前叫小子来府里吃饭时，有时候面儿上并不十分高兴，细问他也不肯言语。后来捉住他身边儿的小厮一问，才心下了然。】
【转眼间十数载光阴荏苒，从前将将及我腰际的孩提也长成了挺拔硬朗的少年。这些年于朝堂对他的提携实在不多，故而脑海中也渐渐浮现新的想法。替他先斟了一碗热茶，又关切道】
先暖暖身子。近来在统领衙门一切可好？听闻你接连晋升，前途当是一片光明啊。

（热茶入喉，暖意便从胃袋融融地流向四肢百骸。二爷爷同自个儿的玛法一样，都是志虑忠纯的贤臣、忠臣，只不过“文死谏，武死战”，乃算得上是殊途同归。许是多年带兵的缘故，二爷爷的身上倒是别有一份沉着坚毅——沉浮宦海、历经沙场许多载，方能成就这般大将风范。）
（耳听得二爷爷关切，便颔首笑笑）您过誉了。不过是本分做好分内之事，哪里谈得上前程光明。
（我深知，在官场之中哪条路都不好走。我尚算幸运，有端襄公保举，又有长官赏识、二爷爷教导，已比别人平顺太多。）

【二人叙话的工夫，后厨遣人来报称饭菜已做得了。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上菜，家仆领命而迅速退下。今日授意厨房所烹皆是些滋味不错的可口小菜，盘算着牧克登这小子平日里愿吃些什么，便让厨司准备着什么。菜肴一道道上齐，色香味俱全，便向着那一道酸笋鸡丝汤同他道】
我知道你爱喝这道汤，今日便命人再做了。眼下里秋日也渐渐有些寒意，喝碗热汤对身子好。
【言罢，亲手替他盛了一小碗出来，一壁搁在他跟前，一壁不疾不徐道】
你也知晓，我快要动身前往西安了。我若说，希望你也能随我到西北历练一番，你可愿意？

（不一会厨房便将热气腾腾的菜肴呈上桌来。一眼望去，尽是些平日里来府上用膳时觉着滋味甚好、胃口大开的菜品，应是从未向二爷爷提起，不料想他却板板样样地记在了心上。双手接过二爷爷递来的一小碗酸笋鸡丝汤，而闻他话语时却一怔，捧着的小碗赶忙搁置在桌上。于是若有所思道）
不瞒您说，二爷爷。我也总听得他人言说，武将是该到外头历练历练。只是——
（不禁回忆起同见渊与八爷爷的对话。若说怕么，自是不怕的；可到底是羁绊着，究竟是说不清道不明。）

【遥想当年亦是同他这般大的年纪，随吉勒占一同去了湖南。在那儿才真正地见识到待在四九城永远也见识不到的世间百态。且不说那滔滔的湘江水与苍翠的岳麓山，那是第一次、深入地同苗人打交道，那些隐晦与不明，是在京城怎么也体会不到的。也是在那时，我才确切地体会到了身为武将的职责与担当。】
【牧克登这小子的反应倒是令我意外。原以为，甫一听得有这等游历磨炼的大好机会便该欢欣雀跃，而眼下却有几分愁眉不展、彷徨不定。听他所言，却未明所以，于是续着问道】
只是甚么？你像是有什么顾虑。【喝一口茶】我同你一般大时，尚是正观年间。我随着亲王与兄弟到湖南去，也是一段历练。

（从前习武时，阿玛便会罚跪在祠堂之中。昏昏的长明灯火之中，我默默地跪在列祖列宗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错了，也从未向阿玛服过软——我不明白，缘何成为镇守一方的将领便不能是我的梦想。三九三伏，都不曾懈怠磨练身手，方才练就一身过硬骑射功夫。眼下外出历练方才是用武之地，却怎么踟蹰不前？）
（往来之间，我猛地惊醒。犹记隐约听得，叔叔便是战死在了遥远的他乡。仿佛就在这一霎间，想通了为何阿玛如此反对我舞刀弄枪，也想通了我仍在踟蹰什么。于是垂下头喝了一口汤，清爽开胃，却食之寡味）
二爷爷，您容我回头想想。随您前往西北也不是什么小事儿——您、您让我回去同家中商量一二。
（于是此话暂且搁置，闲话余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