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午后，一只知了在身后的大柳树上雄赳赳地高歌，盖过了不远亭中，娘亲和她的公主们的笑谈。悻悻坐在水畔，腿晃个不停，后脚跟一下下磕着岸石，小嘴撅得老高，可惜除了碧绿的湖，谁也看不见——这里的”谁“特指娘亲，进了圆明园以来，她只顾着和公主福晋们玩儿，一点也不晓得，六月也是我的乐园呀！她们涂得红红的唇开合不停，可我听不懂呀！】
【于是独个儿溜出来，捡了一把小石子儿，百无聊赖地斜掷进湖中，昨天一位公公哥哥曾教我打水漂的禁中秘诀，但我的石子好像分外沉，统统一头扎进水底，再不见踪影了。正负气，却瞥见坤黎姑姑，立刻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便往她怀里扑，像只莽撞的小燕投向摇曳绿柳。】
八姑姑！【清脆地唤她，又唯恐她也来赴会，双手抱住了，仰起头来，一团娇气。】
你来找我娘亲吗，不要去好不好？

【炎暑燠热，蝉鸣益聒噪，镇日匿於浓荫翠叶下声嘶力竭，从前在沈府如是，去江宁后亦如是，嫁进王府如斯，今朝从行圆明园中仍如斯——真个教人不胜其烦。聒嚷得心神不宁，闷垂着螓首，抬臂以纨扇格开烈阳，只闻一声孩子声响，怀里便扑来小孩儿环抱。】
【云鬓花髻上金步摇登时前俯后仰，待人站定，方扶着少娥肩臂携她往清凉的地界说话】我的小祖宗，你怎得一个人在此，是要等谁家的格格一块儿顽么？
【父亲常说我年幼淘气顽劣，眼见诸位嫂嫂先后添诞的子侄，一个赛一个的机灵活泼，不好管束。一壁为少娥摇扇送风，一壁与她在凉亭中坐下 】除了进园子当日见过嫂嫂，至今尚未去到跟前拜会，你这么说可教我惭愧。【倒也不尽然，虽已出阁为妇，沈府仍常来常往，惠王府中琐事繁芜丛杂，我是一概不愿沾惹经手的，却也不敢懈怠。】
【笑语揶揄】怎么，你母亲这时辰不得空么？这么老远便差使你来拦着我。

【被姑姑带着往阴凉里去，她衣摆上也泛着一重清清凉凉、神神秘秘的芬芳，才为遇到她快活了一刻，登时又垮下小脸来。圆明园太大了，十二玉楼层层叠叠，四十景望不到边，可唯独不为沈贤龄着想，玩伴着实欠奉。甩着两只小手，想学来一些黄犬般的恶声恶气，却仍软绵绵地。】
哪有谁家的格格呀！【然而心思一转，姑姑不也是我们家的格格吗？她这样好看，绝不可被别人挟持了去。便立即改口，我是八格格，她也是八格格。】喔，我在等沈家的八格格一块儿顽呢！
【再顺着她的话说，还未想到这是撒谎，只顾把小脑袋靠在她臂上，恳求她不要走。】是呢，娘亲说、娘亲说那边亭子太小啦，人多装不下，让姑姑陪我玩才好。【歪着头，一个气口也没有，连珠炮似的说。】姑姑，你会打水漂吗？

【少娥瞳仁滴溜溜地打个转儿，便有通身的慧黠主意待持重的长辈逐次应付。若她单只是兄长的女儿，我教她淘气、教她顽劣些的技法也无甚妨碍，但尚需体谅嫂嫂教导孩儿的苦心和希冀，只能在她面前扮个循规蹈矩的姑母。】
【但要我疾言厉色、不苟言笑，却又是不能够的，就着她的问，掌心抚过少娥柔软蜷曲的青丝笑道】可不是，你也是沈家的八格格。竟不知小格格神机妙算，晓得我要经过此地。
【小孩子愈要遮掩什么，愈要泄露什么。】
【譬如当前，我晓得嫂嫂在前面和几位福晋说话，一时将少娥怠慢，她孤身个儿百无聊赖又不敢东奔西走乱跑，只好在路口碰碰运气，看究竟遇见谁、能和谁顽。】
好，我陪你顽，【回神嘱咐侍鬟】你先去给富察福晋传个话罢，就说我过会子再寻她，眼下有些事耽搁不好走动。【待侍鬟去方捻粒石子问】你几时学的这手艺？

【受了夸奖已然藏不住笑容，得人应允更是心花怒放了，湖波手舞足蹈，蝉也为我欢唱，自以为小小计谋得逞，兴高采烈地摇着她薄薄的袖子，眉眼弯成瘦瘦月牙。乖乖坐在一边，等她吩咐罢，也跳下长凳，俯身拾起石子，我尚是初入打水漂学门的稚拙学徒，昨日才从园子里的小太监处第一次受教。】
我是……【停。正欲老实地答，却忽而想，我的功夫实在稀松平常，很拿不出手的，哪里称得上打水漂呢，只是送石子投湖罢了！姑姑若是个中高手……怀揣一半的赧然，一半恐她得知“真相”、不肯再与我浪费良辰的惴惴，手一背，石子握在掌心，反问道。】姑姑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嘴巴一扁，期盼地，试探地。】你给我露一手。

【受了夸奖已然藏不住笑容，得人应允更是心花怒放了，湖波手舞足蹈，蝉也为我欢唱，自以为小小计谋得逞，兴高采烈地摇着她薄薄的袖子，眉眼弯成瘦瘦月牙。乖乖坐在一边，等她吩咐罢，也跳下长凳，俯身拾起石子，我尚是初入打水漂学门的稚拙学徒，昨日才从园子里的小太监处第一次受教。】
我是……【停。正欲老实地答，却忽而想，我的功夫实在稀松平常，很拿不出手的，哪里称得上打水漂呢，只是送石子投湖罢了！姑姑若是个中高手……怀揣一半的赧然，一半恐她得知“真相”、不肯再与我浪费良辰的惴惴，手一背，石子握在掌心，反问道。】姑姑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嘴巴一扁，期盼地，试探地。】你给我露一手。

你认得月神啊！
【睁圆了本也很圆的眼睛，两丸黑水银亮晶晶的，不胜崇敬地瞧着八姑姑，她道出的神奇故事仿佛一道咒语，将我不由分说地驯服了，日光在她的金步摇上闪烁，那也像是神明的启示、微小的奇迹。八月十五的月亮宛如白玉盘，我也曾在爹爹肩头奋力仰首，企图窥见嫦娥的衣袂，或白兔的耳朵，皆不幸失败了。好羡慕呀。】
我也过中秋节，可是都没有见过她……【低下头去，视线落向缀着穗子的鞋尖，失落仅片刻，便又抖擞了精神，兴致勃勃请求道。】不过，有月神的徒弟也很好了，下次你也带我去看她好不好？她有我娘亲漂亮吗？月亮上也有湖吗？
【问题还有很多，我猜，要取悦一位了不起的沈格格，我势必要依她所言，让这双被月神点化过的慧眼见识我的根骨。但着实没有信心，忸怩起来，磨磨蹭蹭到湖边去，又转身，预先撒娇。】姑姑不许笑话我。【飞快补上。】不许不教我。

【尘寰所不能唾手可得的种种，皆要仰仗神明的神通，祈愿他们怜悯，舍赐肉体凡胎所念兹在兹的所有。欲念磅礴，而遗憾遍地，我垂眸便见少娥眸中光彩流转，是天然的欢忭和由衷的笃信，我们总在孩童无知时，轻易种下欺哄。】
月神是天下人的，可不是姑姑一个人的密友。【游子浪迹天涯时，月神是思念的引介；有情人殊隔两地时，月神是相思的见证和寄托；求而不得时，月神也是欲念滋生的沃土，无所桎梏地疯长。】今年中秋节，姑姑还回沈家祖宅来，届时姑姑领你拜月神，请她教你打水漂的绝技。【至若那一轱辘的问，便置若罔闻】好不好？
【良辰美景佳节时，届时能否归宁尚且两说，作什么要轻易许诺使小儿惦念。】
好，等你打完了，姑姑教他们给你取冰湃的葡萄和酸梅汤解暑。

【极皎洁极孤冷的月笼在乳白色的纱里，似遥不可及的一场幻梦，也似伸手即能摘下的一块银元，神女是甚么模样呢？她也会戴着金钗和翡翠镯吗？痴痴憧憬着，对她的话似懂非懂，但小声问。】她也是我的吗？
【迟疑亦不长久，因她随后的许诺，被抛诸九霄云外，和满月并肩去了。下一个中秋节已不远，我望眼欲穿的除却甜豆沙莲蓉馅儿的月饼，还有和姑姑的约定。那日我要请娘亲为我挑一件顶顶体面的衣裳，要做顶顶娴静的淑女，才好拜访神仙。怎么娴静地打水漂呢？还没有仔细想。】
好！【粲然露齿一笑，犹不肯放松，叮嘱道。】姑姑一定要记得哦。
【心情欢畅，湖面也友好许多分，再照着先前所学，屏气凝神，力由肩至臂，一咬唇，斜将石子掷了出去。月神保佑，小石子竟真的勉强跃起，激起了第二朵水花，虽仅是小成就，仍值得欢呼一声，跑向她邀功。】姑姑，你看到没有？

是，会保佑我们小贤龄诸事如意，教给你许多本领技法。
【少娥的愿望或许听来天马行空、离经叛道，但终归会在时间淬炼下转改，变成大人们千篇一律的世俗模样。坐观小儿敛声屏气、聚精会神站定在湖畔，挥臂斜斜飞出石子，石子跳跃再沉入湖底，转瞬涟漪细浪翻腾，仿若什么都未发生过。】
看到啦，且有两个呢，是很了不得。【沈府的祖宅内有片湖泊，但阿玛的官邸内没有成片的水泊，我喜欢在园子里捉蚂蚱和小鸟，去隆福寺买一笼兔儿养着，后来左一只右一只没了踪影，也不晓得是死了还是丢了。树桠间的鸟窝也着僮仆掏过，养的几尾红鲤也钓过，什么疯乐事都竭尽所能地尝试——直到今日。】
比我小时候厉害得多，不过这功夫还是得练。【非但打水漂，还有规矩。】
【牵着小儿手掌】咱们说好啦，中秋佳节时，要一起拜月神的，小贤龄不能忘，姑姑也不能忘。【提步往嫂嫂住处，这壁派侍鬟禀告嫂嫂，只说孩子业已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