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扬佳祠堂
人物：我和辛女士
内容：酱酱酿酿

【宗祠之外，也有青石釉玉，他们岁序千载，历久沉浮，而无论是看惯的盛世奇情风与月，还是看腻的王朝末端憾与血，演义于风销焰蜡，情仇参差的婚房中，只是我于无数个梦里俯身亲吻辛玉汝浓烈的痛恨，醒时发现她就躺在我身边——她在床上，我在床下】
【我将嘟嘴义愤的小妇人从房中横抱而出的时候，她本也企图再次“生死相搏”，而后大抵是已经被我屡次毫无道理的气力压制收复后衍生的认命和放弃更占上风，她不再作毫无意义的挣脱，只是不肯抬头看我】
【月黑风高夜，我双手横捧着青丝如瀑的辛玉汝，行走在黑暗的扬佳老宅中】
夫人，你搂着些我脖颈，否则颠簸里有了响动，反而会惊了旁人来看【我自然知道，较之于这样那样的道理，她更介意会否被人看到我与她这样毫不避讳的亲昵，所以故意顿了顿脚步，把脑袋往她胸前一蹭一歪】快点！
【月亮此刻被逼进了更浓重的黑云下，我低沉的笑声就在她耳畔】夫人，昨日小暑，今夜必然溽热难当，咱俩今晚重新找个好地方，好好——睡，一，觉。

（夏夜明月莹辉粹白，覆着于尘寰万物之身时尤显温柔，令人眷恋。然此际，我只想起宴席之上不为我闻的窃窃私语，和莫不悲悯、庆幸的数道眼光。扬佳小将军是京城威名赫赫的人物，能御守边疆戍卫国境，而因久经沙场战生死，一颗心也渐次冷硬，顷刻能毁人前程取人性命。我亦是他桀黠擅恣的杰作，却稍异于黄土下的森森白骨——非但还苟活于世，且占着将军福晋的名位，独得将军爱宠。此际，月华犹如宴上诸人热切追随的目光，教我无处遁隐避身，束手就擒沦为他掌中顽物。）
（嫁来至今，尚未正眼看过这座屹立百年的府邸，昏黑中唯见栋宇廓形，和夜色天然自得的森凉直戳脊骨，心中惊惧则愈发浓酽。）
（置若罔闻，兀自蜷曲着手指，决意以不变应万变。而扬佳将军身经百战，膺中自有千万谋略算计，对付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实在轻而易举。登即抬手搡推他来势汹汹进犯的上首，不作言语回应。累日里口齿相接，我亦不曾得胜，这位泼皮无赖的功力，连金銮殿上作锦绣文章的翰林学士也比不过。）
（新婚夜后，他的确“安分”，从不“越雷池半步”，我竟也淡忘此事，有过几夜好梦。）
我、我不热，你快放我下来。（自觉双颐渐次沸热难当，一股脑蔓延至双耳，说话急迫且果决，眼光逡巡四壁光景，唯恐被谁瞧见。）扬佳少章，你无耻！（忍不住啐骂，几番意图从他怀中跃下。然我早已领教他蛮力，遂循从吩咐环住他颈项，只为将脸深埋其膺前，略作遮掩。实难平心中羞愤，又低声痛斥）卑鄙竖子！

【祠堂殿内幽黑不可见的诸多森严和不可侵，此刻在辛玉汝的发丝清香中，沉沦成为最含情欲语独无处的闺情低徊，迫切酝酿一场宏伟壮阔，可悬史册的情事】
【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衔怨而受罪。我从不屑苟同爱恨如何伟大的说辞，无论是可撼山水的赤诚还是颠覆生杀的魅力，多数不过是文弱败者的蝇营狗苟，嘤嘤自恋罢了。就譬如我过早过快的参悟生死和收放狠辣，不过是旧恨贯肌骨，自不能愧避】
【黑暗里，我将她准确无误的安放于堂前的太师椅中，并顺手呵护抚平了她或会被椅背磨蹭不适的如瀑青丝。而后缓缓的蹲在她坐姿之前，虔诚又郑重的捧起她倔强紧握的双拳，一根又一根，轻柔地、耐心地、充满趣味地、逐个掰开她负隅顽抗的冰凉幼滑手指】
【直至将自己整张脸都藏进她摊开的掌心里，说话的声音也因回声的遮挡而略显沉闷】希望我美丽而又聪慧的小娘子近来过的还算不错，起码没有因为我尚且生疏的“爱”而有一丝丝的不适
你知道吗。【下巴清爽的胡茬摩挲这她掌心细腻的命数纹理，仍旧不曾将脸从她掌心中移走】自从和你成婚，我第一次觉得这座恢宏而陈旧的大宅中有了所谓家的味道，你看啊，这里前排供奉的，都是世世代代的扬佳将军们，而我的名字，已经注定了会出现在其中
【这样静谧有也诡异的夏夜里，我伏在小娘子的掌心和怀中，仿佛置身温馨明亮的新婚夫妇帐中，丝毫不觉有任何令人叹为观止的悖乱之感】我其实想说，无论我的名字出现在哪里，你的名字都会在靠我最近的地方，不管是合婚庚帖，还是祠堂供奉，生生世世，我们俩都会在一起——多好啊
【终于抬起脸来，重新捧起她尚未被我捂热的双手，郑重的在她掌心罗落下一吻】所以，请你用以后所有的时间来好好地爱我，好吗？

马上一个月了（闭眼）

（他在我掌心娓娓低述，一些得意和慰藉温和了英挺的眉眼。井然陈列的祠堂内，死是森冷的寂静。）
你母亲的灵位就在那儿，将军还要说假话么？
（非同一贯的争执、挣扎，头番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瞳光静幽幽罩在他发顶，继而望向烛影映亮的牌位。他不该带我来这儿，不该让他敬爱、湎想的母亲看见，她留在人世的唯一血脉，也没能修得夫妻相庄、举案齐眉。）
我同府上的人打听过了。（恢阔、华整的扬佳府内，日子常是寂寥、愔静的。）京城中提到将军，都说你骁勇善战，也说你杀人如蓺、手段凌厉。但我不信你生来就如此……（是谓人之初，性本善。）
神应三年，将军赴试恩科，高中榜眼。本应阖府集庆，然令堂不幸仙逝。未几，令尊迎娶令宜公主，将军由此心怀嗔恚，与双亲不睦。（人活于世，各自不幸。假使我只是得知小将军蹇舛平生的路人，也很愿怜悯、抚慰他。但桀骜自矜如他，根本不愿人前袒露狼狈的、脆弱的一面，于是将祸孽广而布之，我便成了这层层罗网中的无辜。）
（他经久伏在我沁凉的掌中，举目时眼光缱绻含情，像喝醉了酒神志不清。）
和你同侪的兄弟，不是尚公主、郡主，便是与世家勋贵结亲，皆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令尊或也为将军忖量物色过，以将军的出身和功名，满京城里能择配的淑媛闺秀不计其数，甚而为天子快婿也使得。可你偏偏娶了平平无奇的辛家女……
（沉静望进他双眼极尽处，想探一探缱绻背后的仇怨，笃定之后的缥缈，深情内里的淡漠）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将军偏要擅专自个儿的婚事，籍此与令尊置气，对么？（设使他的母亲身康体健，他今朝功名加身、身畔有贤妻作伴，膝下有儿女承欢，这才是他的一生。我也设想过与扬佳少章毫无干系的，我的一生。虽不能十分如意，但也会四季清平。）将军，假使您是被人摆布利用的一颗棋子，您还会想靠近她、爱她么？

【乔木幽人三亩宅，生刍一束向谁论。松柏森森，黑竹郁郁，芳草寂寂中，我安静有礼的单膝跪地，缄默顺从俯于辛玉汝冰凉掌心里，第一次毫无波澜与应激的反复接受“母亲”二字入我耳中】
【而那些来势汹汹的情欲、波澜壮阔的痛恨、及永世无法和解的错过和错过，此刻正彼此隐忍、彼此搀扶着并肩行走在无间地狱里】
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很没有勇气，也很害怕。【这话滑稽，首先独龙江畔被我掰断的百二头颅不答应。而此刻，兴许是她有感于父母恩、祖宗德、世间基础人伦的不可违，她不再激烈抗争，不再冷言嘲讽，不再视我为无物——故此，宜将剩勇追穷寇】害怕我捧在掌心、放在心口、愿随时为之付出生命、富贵、权位以及所有一切的你，也像钟吉云书一样，像一缕握不住的恶劣青烟，像一阵找不回的虚假春风，毫无起因的离开我。
【沉闷的声音，混合着几分失孤稚童的动人心弦委屈，如此的情深难以自已，如此的真诚难被拒绝后，终于缓缓从她掌心里抬起头，两只炙热有力的手掌猛然往她纤细腰肢间一箍，她尚未从我委委屈屈的自首中回神时，已被安置在祠堂八仙桌上安枕】
【叮咣四散在地的烛台与茶盏，在黝黑寂寥的无数黑夜之外，撕开一条血肉模糊的求生之路，预备迎接无数新生与蜕变的降临】
【我安静而温柔的抚摩着辛玉汝此刻扑散在桌面的长发，而后将额头停泊在她颈窝里】山上来了个新鬼，坟冢住了条黑蟒，山下寺庙只有一个人。那人烧香却不供佛，打坐却不念经。鬼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他说不知，鬼又去问那条蟒，黑蟒闭眼不答。待日月更迭，斗转星移一万年，那黑蟒睡醒后，终于睁眼——
【话至此处时，已将熟念生杀的温厚掌心，越过一层坚不可摧的厚茧与隔阂，自我妻柔软温暖的青丝中挪出，郑重轻抚她耳垂之后一处吹弹可破的雪肌，这样和平而正常的触感，可以令人沉沦至死，至死】
黑蟒说，那个人，大概是在修我的命。
夫人啊，你就是来修我命的人，所以不是摆布的棋子，不是负气的兵卒，更不会是见色起义的唐突【手指轻辗过她冰凉的嘴唇，目光谨慎而卑微】只是因为我如此爱你，也想让你也能爱我，哪怕比我少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就一点点，就够了。

（婵娟蔽於云翳，目窥凡尘爱恨嗔痴。此际，恐无以参破扬佳将军的情衷，是穷极真心的挚切，或粉饰一新的戏辱。他念念的辞藻罗织成无形的网罟，将我徐徐困缚，我竟一字一句听罢他的连篇累牍。月光於眸角黯淡隐退，祠堂内幽幽火烛跃闪不定，心神混沌淆乱，唯执着於辨别，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性命、富贵、权位是真，青烟、春风是真，钟吉云书亦是真。我呢？缄然叩问本心。彼时待字闺中，也不是没有心慕过戏文话本中的海誓山盟，渴盼缠绵至白发皓首的深情。而当炽烈、澎湃的爱意来裹围时，心间却只剩惶恐、憎恶漫溢。我想，我其实是假。是他怀抱畴昔种种遗憾而抽离的希冀，是他对母亲、对有情人幻化的虚影，是他不敢自视却从未弥补的心上虚缺，是一切不曾为外人道的孤寂、惴怕、执念。於是宿命将我推向他，让桀骜不驯的浪子对我稽首，待之如珠似宝。却从不多问一句，我意愿是或否。）
（他们深信，世间传承的纲常法纪会让我认命。抑或，没有谁堪抵挡荣华富贵、深情真心的引诱，故扬佳将军敢於光天化日下，强行掳掠成婚。原来戏文话本中的海誓山盟，都是荒腔走板中的一折。）
（我没有应声，身心俱疲，连开口都费尽气力。像他掌心的扯线木偶，任其摆弄，耳畔器具轰然碎落，祠堂的寂静、庄严，被扬佳氏的孝子贤孙一次次冒犯。热浪袭向耳廓、耳蜗、后颈肌理，试图唤醒我四散飘飞的欲望。是杜撰的传说，在为他投石探路，探我会抵死挣扎反抗，还是沉耽在他吟哦的缠绵悱恻中。）
（青丝凌乱，他的眼瞳迷离昏昏，他在用古老的粗虐的方式，胁迫我、挽留我。）
（辗过唇面的手指粗粝，动作却轻柔。终自缄沉中开口）你在威胁我，让我留下来，最好能心甘情愿成为你身边的困兽。（四目相对，或许能看到彼此最赤忱的心愫）就像你当初来我家订亲一般，从来不会过问我的意愿。（身下冷硬的桌案硌得背脊并不舒坦）你不问，又从何得知，我曾经有一刹那，（呼吸纠缠不清）或许是愿意的。（女子有天然的心慈手软，会怜悯世上一切不幸，哪怕此时她也是不幸的。）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从前经历过什么，心里装着什么，还想得到什么。（在列祖列宗的凝瞩下，我没办法给出笃定如誓约的应答）将军，你今日所道来日尽可说与他人，然若我给出真心，此后便无回头路可走。你——这辈子只能取信我一次，就一次。

（兵家之法略用以降服一颗虚悬的心，他实在过於郑重。如陷深渊，沉沉夤夜天昏地暗，谁也未料堂堂钟鸣鼎食之扬佳一族的宗祠内，会有一场如同苟且的欢情。唯火烛洞见了将军的卑劣诡诈，为我无声垂下成行泪滴。）
（山鸟乍起一声桀桀嘶鸣，如利刺穿插过神灵，浑身一股战栗，将军的夸誉、袭略、得意都揉入我颈项、肩窝，又在我的温柔迷阵中大乱方寸。我当然不会为虎作伥，用亲吻换取一句毫无是处的承诺。戏文话本里，海誓山盟的下一折，写满始乱终弃、无情无义。然我仍旧默许他的进犯，默许他不知餍足的索求。这一刹，我已懒怠甄辨真伪、揆度他深情几许。）
（来日难免风雨飘摇，届时分崩离析也好，同心与共也罢，且醉今朝。）
（那双眼瞳朦胧愈深，却湛湛若有光，羸弱无所依。他故作纯良，巧行招摇撞骗，大抵不知女子的怜悯，其实仅够他靡耗一瞬。兴许，我只是认了命，不是动了心。无足轻重，不会有谁去窥伺一对夫妻的两情相悦与否，尤其是一对会孕生儿女的夫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道是有情却无情。如此降临尘寰的子女，不过是重蹈扬佳少章年少时的覆辙，让爱恨代代轮回罔替。我阻止不了冤孽始发，正如我无法抵御他的抢掠。一个人的不幸，究竟还会打乱多少人的命数，赔上多少人的如意？神龛内层层堆叠的灵位眼睁睁目睹了子孙的荒诞恣睢，只有我，能替往生的英魂、来继的血脉叹一声罪过）稚子何辜。
（若彼时有人替他发一声叹……实则他母亲故去的这些年，阖族上下待他未曾有过明目张胆的慢怠，他的父亲亦从未因新娶娇妻、再得圭璋明珠而弃之於不顾。我理不清他满腔滔滔不绝的恚恨究竟溯源何处，也没有广博的慈悯、容宥、爱意，和勇毅的决心，能够疗愈他心上积重难返的痼疾。）
将军，我不图你起誓守约，也不求你嬖宠珍睐，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对我指望太多。
（过日子，本就是稀里糊涂在凑合，我已有言在先。）
（燕山脚下，夏夜的穹宇应有繁星烁烁。万籁俱寂，清风於松林中蹑手蹑脚梭行，不能消解寝堂内弥散的，人伦本常最炽烈的爱欲。意乱神迷时，神智狡黠的将军还呢喃过甚麽动人肺腑的情话，还憧憬过哪些寻常的图景，我一概忘却抛掷。只在想，我大抵守住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