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扇面上秋树鹧鸪的意境被敲了个粉碎，它挣脱开来，穿过头顶的那一团风云，往盟旗恢弘地迈进。
是承德的风云，不是紫禁城的风云，倚闾而望，又生生黏联在一起；是满，不是蒙，大马金刀，又并辔在草原同行。
：真好真好...
篱角黄昏，花儿也幽独，我不愿认罪于乔遇的鞫讯，更枉论襄妃或可鄙睨的了然。
谁都不许来，我一个人锁起竞方的心，再把她放出去。
：你的额娘、弟弟...
她终于肯抬头了，在如火的嫁衣与夕照下，眸色寒如渊薮。喉头一滚，打了个寒颤。踉踉跄跄地续上。
：很多很多....好日子...

这个长度我爱了

（我等在月洞门口，和一众奉着吉品的苏拉一齐，缄默地等待着门内的那一出别离告一段落。晷往东移，日向西走，嬷嬷紧着时辰，唱一声请姑娘登车。那门里头，红嫁衣才轻悠悠地飘来了，红盖头上的金流苏一步一颤，身边陪着个失了魂的人。）
“从这里一直向北走，到了盛京，宾图王旗会护送你入蒙。”
（我对她的嘱咐，就更事无巨细一些。）
“塞牧虽称远，姻盟向最亲。竞方，你是个好姑娘，这一出姻亲，你定能当好。”
（将手叠在她二人手上，徐徐将那出十五年的主仆胶漆分开，——尽量体面，新嫁娘只合红眼眶。我像一把刀，将她的手从紫禁城的软香红尘里抽离，放上冰冷的，象征吉祥的如意。）
“此去路远，你......再拜别一回宣主儿吧。”

这份婚仪是替谁预备在月洞的？诚妃不前不后地守着规矩，亦如她精准打在皇后心尖的那份熨帖。
唉...富察府也有这么个月洞来着，经年露了一寸长的裂罅，阿玛外任时带回几块大料石，打算好好葺补一番。竞方被我宠坏了，跳到螺车上，叫嚣着用小珊瑚掩一掩就是，阿玛说不过她，一拍马屁股，辘辘车脚为四九城接来了宣贵人。
竞方总是在这些节骨眼上蹿下跳，冲淡了一些世袭罔替的伤悴——可今日她成了角，不愿再把宣主儿大开大合的悲鸣，收拾妥当。
：不用！不用！我们不讲究这个...
我近乎逃避地搓了搓指节，躲到裹着一身腊肉色的嬷嬷身后，任盖头、如意流水似的淌过去。
：竞方！
快淌尽了！我抓住最后一尾涓涓细流，冲着空洞洞的泉眼，最后矫情了一下。
：蒙古不远的。

（她像只被箭矢惊起的兔子，带着惊慌和哀伤逃到草丛后的兔子洞里去，嬷嬷像守卫在那里的几根麦草，她从后头探头出来，连眼眶都是红红的。我只好代她同那新嫁娘说。）
“也是，从前车马慢，现在骑着科尔沁进贡的蒙马，没多会儿功夫就到了，要是有机会，同王公一道回来看看。”
（侍女来将她扶住，向那车辇走，我与宣妃两人缀在她们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说得长，她应得短，一时有，一时无，就好像这场送别里，仿佛我是主导的罪魁祸首，这场联姻，也确实要从我借了她的竞方去颂开宴词儿开始说起。）
“圣上和睦满蒙，少不得要多往北边巡巡，兴许有机会，还能过去看看呢......要是能添个一儿半女，那咱们在草原上也有家了。”
（我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两泓秋水向人。）
“其实——宣妃，你会恨我吗？”

行宫的太阳是从脑袋顶直直地攮下来，所以没有影子能拖在青石板路上，叫我演一出吊影自怜的好戏。掠过重重迭迭的花影，脆生生的跫响一顿，粉漆的鞋跟正了过来。
天热，我不想再走了。
：小富察嫉贤妒能，阖宫上下皆知。
钿侧的点翠穿珠流苏打了个旋，同宣主儿齐齐地盯着诚妃。
：如今你与我平起平坐，又得皇后青眼，你猜猜看，我恨不恨你。
粲然一笑，那光色比日头尚透彻些，兢兢业业地晕了些精致的妆面；颤着唇口，拎绢贴了贴眼角。
：我寻思着，你要猜错。

“这与贤能倒没什么关系，紫禁城里关着的那些主儿里，出我右者众，但她们的心都是软的。”
（宣妃，你与我是一种人么？我这双眼眶浅，戏子粉彩可厚多了，最爱为案前牺牲念超度。）
“我是在想，为什么你不肯受她那一拜罢了。”
（流苏的光晃到我的眼睛里了，我眼帘眨了眨，弯成一对儿狭长的弧。我向她比了个手象，四指平立，掌心向外，帕子顺着虎口向后流，沉下去，从手腕后才将尾巴露出来，像是一个无畏引，又像是似有幻无里那个令人厌恶的“无”。）
“那我便往好处想，猜：不恨。”
（那个无落在她的肩上，很快垂下来，像一只一闪而过的蝶。）

帕头摇摇荡荡的过来时，被一道深花枝和一道浅花枝染作了茄皮色，挂在骡车的小窗上。竞方悄悄卷起来，胡乱指着金光灿灿的山脊和翘檐，叽叽喳喳地问我...问我什么来着，诚妃这么一打岔，我给忘了。
流苏烦躁地抖了抖。
：废话，心要是硬的，你找慎嫔去，她可不光是心硬。
我提出了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诘问，也让她抓住了一个短促而又漫长的答复，顺着它一点点攒住我的心脏，搦一搦，看看还跳不跳。
：我不受那一拜，是因为我很爱她。
推开诚妃靡薄流利的掌形，免得她污了我的龙华。
：你这么坏，怎么会懂爱人呢。

（慎嫔同我那好姐姐温嫔一样没有时运，我来时她俩刚前后脚地，从宫门里头一架棺椁抬出去了，罩在藕荷色裳上头的云肩耸起一个小丘，很快又被颓平下去。）
“我没见过慎嫔嘞，真有这么可怕？”
（将那只手收回来，摊开手掌看，目光流过一个个白嫩嫩的指腹，连指甲缝里也洗的干干净净，怎么这么遭人嫌弃呢。）
“是啦，我哪懂爱人呢。”
（她们都要走的，竞方、阿吉，甚至小舒，只有我们眼见着要在这深宫里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到老，到死。将帕子拿出来擦了擦手上看不见的脏污，紧两步，行在她前头。那头新嫁娘已经坐在小车里，骡子笨笨钝钝，不叫起行便一动不动，没什么自己的主张，比马更乖。）
“你不去送她，那我去咯？也好，省得大喜日子哭花了面。”

我瞧她那分花拂柳的盛臀，扭得真叫一个反胃。
压了压龙华，将脖颈、下颌都高高地露了出来，嫩艳的唇角一勾，仍旧恢复了一贯的富察派头。
：天热，不想走了。
话音未落，她便啪叽啪叽抢着去凑新人的热闹，我躲闪不及，又碍着玳瑁护甲而拦不住她。
忽喇喇似大厦倾，我豆蔻过往所有的债项都在这一刻，勾讫了。
：你记得和她说，蒙古不远。
伞盖的斑驳画胡了我的半副银面，檀口被切开了一条小缝，里面尺雾障天，亦有寸云点开的日头：偕同皇后的婚轿，红得像霞帔，不是很快就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