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彼时，即使与长姊们一道习书，重华宫的课业与夫子再也不能羁系住九公主飞涨的求知欲，想知晓更多——譬如星数堪舆，所有特别的、肉眼凡胎毋可辨明的。课彼虚说的女德、内训，御智蕴德的教诲、训诫，不过一时半刻地掠过，道琴便好倒背如流。虽膺内暗嗤这老儒硕生的善俗之道，区区蔑如而已，可岐嶷如她，自然明了如何唬弄那些“大人们”，继续自得其乐、作所谓天禀颖异的帝姬，由此方可得愈多的自由。 ）
（ 我与钦天监监正之女小曹氏常通书信，孟冬将至，苏拉亟亟赴来一封她的函札，笔墨且新，犹言是初一日晚若无云，可观星陨如雨——恁时我甫习观星，自是不懂何时星陨之算法，啻能猜个明日是风是雨。我伏在檀案上，抬着笔管半日，方于回信上，落下几句“务必请令尊函授占星陨之理！” ）
（ 王姬鲜有受挫、落败于人的滋味，然的确不好受。但，星陨！是“奔星更於闺闼，宛虹拖於楯轩”如此难得一见的星陨，如何不欢欣呢？早与姊姊相邀好，一道于扶疎观赏。）
（ 十月贯有小阳春之称，幸而回暖，推开暖榻旁的窗牗，风且宜人、不凉。榰颐去探，真好，无云也无月，最适观星。只是——姊姊怎么还不来？左顾右盼，一壁忧心何时见星陨，一壁忧心她没赶上瞧。终算！太清姗姗来迟之时，未免有些含着嗔。 ）
太清！不是说好早点儿回来嘛——（ 佞佛持斋如她，初一十五雷打不动是要去的。我从不参佛道，并非经文记不下，只是那木鱼敲得忒叫人头疼，怎么也静不下心的。 ）焚香顶礼可日日去拜，但是星陨，多罕见！这回错过了，下次可就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见到啦。

（立于恰春堂前的石阶前，射阳居士彤管下沉可镇囿斗战胜佛的五指山仿佛蓦然教人移来了祝公主膺内，直压得她难以喘息。忿懑、失望、伤怀、嫉恨、自卑…她从来将这些“不善”的心绪抑制得很好，刻下锁锢它们的铁链却蓦然崩断——全因妃母下意识的一声“错唤”。于是这些青面獠牙的“猛兽”凶狠地扑来，肆无忌惮地侵占、吞噬着祝公主每一寸理智。她甚而默诵起了《心经》，试图将它们驱回海识深处，胸口难以止息的起伏却早昭彰着反击的无力。在如是的境况下，她素来笃信的释教一时也无法“渡”她。）
（晴夜清朗，笼罩于祝公主首顶的却非皎洁月辉、明朗星浦，唯有密布的愁云。她拖着沉重的步、掀起扶疎的湘帘，强打起精神，意欲如寻常一般迎向君公主，浮在玉面上的笑意却在谛闻后言时戛然凝驻。）
…我不是去礼佛。（每月两日往梵华楼拜谒佛陀是祝公主数年来遵循的陈规，只是她向来动身于太白将明时，从不是在晨昏交替间。一贯聪慧远胜旁人的怀君究竟是一时忘却，还是…她根本以为，与胞姊相关的事实在太过微末、不足以在她的渊博海识中占据一隅？）
（早先恰春堂内的种种又汹汹翻涌在本就混沌一片的灵台中，元对星陨还算热切的期冀也泰半教妃母无心铸就的“寒冰刃”斩得干净。浑如被抽去元神般，任由宫鬟引去净手、拭面，再卸褪钗环，直迨飘忽的目光终于移至铜镜内正怔神的照影，始察将才的话只道了半句，于是信口搬出一位“挡箭牌”）路上遇着小翘了，同她叙了两句家常，耽搁了片刻。
（不欲于此话由上多作纠缠，免使怀君瞧出甚麽端倪，是以语风一转）曹大人可占得星陨几时会落？

（ 索性还赶得及，见苦等已久的她业来了，一壁亟亟唤僮隶将备好的两份小点呈上，一壁仍要忧心着瑶牕外星陨何时将落，螓首忙得不可开交，但仍是蕴着笑的。这般的夜，是不经见的珍秘，颇有几分前日读到 “仰观河汉间，星辰烂高张”之清趣。随意眄去一眼那身影，细算着日子，的确是初一，又笑着问。 ）
不是吗？哪还有甚么事情能叫祝公主滞步这么些时候？
（ 谛她答话，这才明朗。小翘近日又入四九，现在可是襄娘娘女官，与从前不同的了！但委实是好事。 ）哦——原是小翘！昨儿我也同她遇上了呢，原还以为去岁一别，不知何日相见，猜着该当是我们能出宫的年纪吧！不想还不足一年，就有缘又能一道了。
（ 豆灯融融曳在宫纱上，如水似的，四下都散着极柔和的光，又命小鬟熄了两盏阁中烛。方将更瞧清玄域苍茫，横汉静立；近些的、疏疏的篱丛中竟也有几支暗萤。替之挪了暖榻位置，匆遽地唤她速来。 ）
言是酉时三刻近戌时，若再晚些可就真看不到啦！我还备了木樨雪花酪与琥珀贡糕。只是额涅说了，近夜里要少吃些甜的，且就当是解个馋！
（ ——有些不对。因我太知道她，分明前几日知晓今夜星陨，太清与我是一般欣喜的。现今虽我这般殷勤，竟可以“上蹿下跳”来拟，放在平日，定是要笑着说我。而眼下，面上虽瞧不出愁容，可她仍是淡淡的、话也不多说。长眉一低，往她那处睇，两丸眸泊打量着，她肯定有甚么心事！也不顾那窗外星陨，将那碟雪花酪往她处推去，又轻轻地。 ）
太清，你怎么啦，你累了吗？

我进永寿时才响过暮鼓，应还要些时候。（或因对星陨奇观的期冀与欢悦使君公主今日殷勤更胜往时，为不使她觉察有异、更不欲拂她的兴致，是以虽并无甚麽饮食的兴致，也还是乖顺地送一块雪花酪入口，只是味同嚼蜡，喉间也被膺中涌升的酸涩填满，好容易才咽入腹中。）
（烛焰既烬，漏夜的黝深便藉窗隙漫入兰室中，余留几支细烛豆黄的弱光显然不能与之抗衡，并不细密的玳帘又“慷慨”地漏进了愈加萧索的北风，本就摇晃的烛焰半明半灭，扶疎近乎笼于一片晦瞑中。祝公主却俶尔腾生出些许庆幸，更有一丝释然：她终于不用再佯作风平浪静，可以敛起几至僵硬的笑、卸下甫入门便戴着的恬然画皮，在苍黯天地的遮掩中肆无忌惮地将她五味杂陈的心绪宣泄。）
没有。（又匆匆改了口）也或是有些累罢…女官不似伴读清闲，今日好巧才遇见小翘、又赶逢她不忙，旧事新闻繁多，谈起来便止不住。
（这确是个不错的理由，虽尚有破绽，却也足以在刻下将道琴搪塞过去，只消明日往抱朴居同小翘通声气儿，便堪称得天衣无缝。小翘也并非那等好追根溯底之辈，如是往之，孟冬初一这日使祝公主颓然的真正“秘辛”，除却小叩德妃与公主自己，便应只有窃窃藏身于恰春堂梁上的多事雀儿知晓）燕谈时并未察觉，如今忖来，我较你还早从重华出，却更迟才回扶疎来…委实是在景仁仪门下停留得太久，

没有吗？（ 眼风一抬，不加避讳地观察姊姊面上神情，再三确认之后，方将笑意添在两靥。 ）也是！今日女傅夸赞祝公主的文章是“辞令华采，丰赡富逸”。女中魁首，又有甚么事能坏了你的情志？过几日，若皇阿玛来问课业，定也是要让他读一读佳文的。
（ 阁内皆是心腹僮隶，早知九王姬秉性胆大敢言。曩昔，算不尽多少回因年岁尚小的君公主言出惊人而惕然生恐。现今稍有收敛，知晓甚么话，只能叫贴己的听。譬如，揣度圣意——春山一展，抬肘榰颐，偏颐望她，压低了声儿。 ）
也将到冬至大祭了，皇阿玛素来会在这时节抬一抬阖宫位分。保不齐因这文章，姊姊能多得青眼，那妹妹我也好借光啦。
（ 俄顷风定，小鬟先察，苍穹绝垠中，西方蕴着暗光，彼时漫天的“嘒彼小星”早不察踪迹。亟亟噤了声，盯紧那天边。蓦地、不加准备地，一颗星子拖着长尾划破天际，腰肢坐直了，削菘忙向那处指去。还不待反应地、又有二三颗随后而来。虽不如我所浮想那般明灼九霄、震撼海宇，但这等奇观，已然可叫人抚掌称道，叹为观止。 ）
快，快瞧，真是陨星——太清，别忘了许愿！
（ 这般嘱咐，许多日前就曾向太清提及，因着我自某本志怪小说之上瞧来的，星陨之时，愿儿都能成真。何不一试？委实而言，锦衣纨裦、从未为何烦恼过的帝姬为此琢磨了许多日，今夜才可速即许下：要周亲安泰，要愈生愈窈窕，最最重要，还要很多爱——今时也好，往日也罢。 ）
（ 向星君虔诚地说道完，羞赧地向身侧人儿乜去一眼，打算“先发制人”。 ）太清，我想听你的愿望。

（若是抱川的苏拉在旁，她们定会暗暗慨叹君公主实在太过单纯与迟钝，将才这席话显然不那么合时宜。这些欣然的声调在祝公主听来，却如凉秋时孤雁悲怆的泣啼那般刺耳，源于母亲的话句元已渐渐黯淡、俶又重焕作鲜明，两相合作一处，铸就成剜心裂胆的尖匕。）
（“是道琴来了”、“听闻你今日又拔得魁首”…恰春堂妃主云淡风轻的寥寥数语，却在瞬目间将祝公主小心掬捧的满膺热忱尽数击溃。片刻后回神，祝公主始察她正在识海中搜寻、攒聚着最刻薄的词藻，尔后毫不吝惜地以它们来讽嗤自己的可笑与可悲：所谓的一视同仁自始至终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是最缥缈虚无、又残酷至极的一场镜花水月。也是，爱新觉罗怀祝不过是一位平凡又平凡的公主，自髫岁怀君初初崭露头角时，她便应该省得，她与怀君弗是平齐的两枝并蒂花。上天赐予怀君的禀赋注定会使她孑立丛中，而当高枝的玉蕊大放其姿时，自然无人会留意到掩匿在它艳帜下、与它源起同根的另一枝花。落于这枝矮蕊的昭昭金辉与沥沥酥雨更似是一种对弱者的垂怜，也唯有俟高蕊汲吮饱足后，才会将多余的那些施舍与它。）
论位分，你一向较我升得快些，若果真要说，我大抵从来都在借你的光。（释教说一念善恶，从来以善度人的祝公主刻下却不殚以恶来揣度道琴适才那番看似诚挚的祝贺，进而追溯起往昔每一回胜过道琴时她送上的褒扬（尽管这并不常有），疑虑起它们究竟是出自真心、抑或是披着祝贺假象的“战书”。自嘲地将首一摇）偶然撞了一场运，没甚麽可欢喜的。
（业近戊时，曹公妙算出的天象如约而至，朗星曳着长尾划破密实的夜闱，星火漏进人间，晃晃若白昼。若无恰春堂那出戏码，元也应似道琴一般雀跃，如今却觉索然无味，甚而嫌起它们太过眩目，更没有甚麽许愿的兴致——佛陀普渡众生，今时且任凭它虔诚的信徒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几颗星陨又能奈何？）
一时忖不出有甚麽亟迫的愿景，便没有许了。（尚未能抑止下满腔怨情，不由添补道）你许了便好…我不要紧。

（ 若是此刻，还不能瞧出怀祝的不虞，实乃狂瞽愚钝。委实言，我甚少在姊姊面上见到这般神情，素来是被哄着惯着的那方，一时也变得彷徨无措。明明今日在重华宫时尚是有说有笑的，为何眼下——？讨好地往她那处挪了挪，也不敢如往日般恃爱作态。知晓是那句调笑也惹她不快，小心地选着词句。 ）
太清...甫才是顽笑话。我们是同怀的姊妹，打出生就是一样的啊，又有甚么借不借光一说呢？
（ 鸦睫忽闪，却不似预料之中听到她的答案，也一下没了那般情志，将槛窗合上，咬着细细的声儿，却也诚挚地。 ）
那我有一个最最亟迫的愿望——我想你开心。

（“你是姊妹中的佼佼者、纯贵嫔捧至心尖的掌珠、尝被赞为女中诸葛的九公主，我呢…咱们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至终也不曾将这句话说出口，或是仍然需要维系“貌合神离”的情谊、或是不欲在破碎支离的心上再剜一刀，于是硬生生将它咽下、换作三个短促又干涩的字眼）我省得。
（放纵心魔作祟后，善与恶便在膺中电光火石地对峙着，实很难辨清道琴所言是发于肺腑还是权宜之辞，只缄默地将眸光与神思俱寄予梅窗外重归平和的夜穹，片刻后立起身来）星陨既匿，我便也回抱川去了，你早些歇息罢。
（潦草地揽了揽她的薄肩，便逃也似地亟亟钻入黝深的天地中。尚未褪去翠色的叶瓣坠着深更馈赠的珍珠，擅长躲迷藏的顽皮木樨掩在枝丛中，小阳春的夜应很美，只是今时的祝公主无暇去赏。她一壁行、一壁将先前竭力遮掩的悲戚与酸涩恣意溶在泪中，而即便如斯伤恸，她仍死死咬着唇，不使啜泣声自唇隙溢出半分。）
（谨严恪守的仪范与近乎顽固的倔强，她唯有这两处能稍胜怀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