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近处，绵绵水响，不拘哪里的洞风，隐隐绰绰传来颂声。
竞方屏息凝神，觳觫地盯紧我拨弄彩绸扇套时，越来越快的指节。柳眉倒蹙，我也盯紧着上面织锦的绛宫楼阙，透出的细亮光纹。
日头高升喽，晖光扎实地刺在人身上，命竞方去取一盏玉肌驻颜茶，得亏她回身时刹得快，意料之中，杌凳上的孔雀开屏的画样不知被宣贵人冷落几时了。
这次确凿了，是西南的那一处山洞，传来了两股音线，渐有压下小虫呐咐之势。竞方急忙赶了过去，盏船翻在半路，错失了两位主子的奇遇。
：宫里也就亭午这么一会儿能安生些，偏有你煞了风景。
花影掠过烘软的簟面，帘拢横斜，像蜘蛛丝细的轭木，缠满叶穆氏一管长的雪颈。

（我对着春山春水填了阕词，之中两个字的用字一直举棋不定，是以反复推敲，并情不自禁吟诵出声，只为抉择出何者更谐音律。和谐的词章却注定被突如其来的不和谐音调打破。闻声打量起来人。哦，是她。）
（京城仕宦之家教养出许多心如朗月、性似寒潭的女儿，却也有富察照瑜这样特立独行的异类。并不是说特立独行不好，只是她像极了芝兰丛中横生的一枝刺玫，美则美矣，腹中空空，全无灵秀风骨。耳闻之便不很喜欢她。目见之，则很不喜欢她。）
宣贵人，这话可太冤枉人啦。（湘管与簿册皆交予随侍小鬟，只朝她低一低颅，算是将应有的礼数作足。话说得轻快。）我可没巴巴地专捡您跟前现眼。（京师人惯爱尊称别人为“您”，我却私以为它很有阴阳怪气的意味，每每说起来别扭——用在这光景倒恰到好处。）
更没让您，（再抬眼，则状似无辜地睇她，轻描淡写将诸多不是尽数推还给她。）不请自到。

：没有贾道的命还得了贾岛的病，无病呻吟！
一忽儿刮起，新碧映束素，像一场杨花春梦。艳阳里新嫩的花骨朵儿总有那么些的日头挥霍。
富察家鲜有纳妾之说，故而庶房这出面上的柔肠粉泪，里子的金刚手腕，多是从京都小姊妹那里听得来的。那时脆生生的铜铃同商道驶过，也压不住的，直辣辣的音弦儿，又在红墙黄瓦间奏起。
凌烈的小富察握不稳手里的剑，却不是《武技》所写的，因为死人的血滑得起沫，而是那比花骨朵儿尚轻的年岁，盛开不出老道的残忍。
可她仍旧想刺穿眼前人馥郁的胸--脯和她雾一样的口吻。
：你总是这样吗？诗也好，京话儿也好，学了点皮囊就拈出来打压人？

（世间的不相见容泰半分为两种：一如冰雪遇烈火，一如针尖与麦芒。我与她此番乍看像前者，但她话不好听，足够一针见血。我讲话亦不常与人客气，是雌伏久矣的难驯野心与野性的外露。）
（这样我愈发不能喜欢她了。）
只学得皮囊，那还能够打压人的吗？（极轻的一哂，又在笑她话太不通。）
再说，是谁给我压了一头了？贵人眼尖，指给我瞧瞧？远在天边，近在梅边、柳边、（次第点数河岸无故被牵连的梅树、柳树，最后果敢凑前几部，笑而直对盛气凌人的美人面。——抛开一切偏见来讲，是足够赏心悦目的美人。）哪边？

我顺着那削葱指，听话地睇向一梅一柳间，是夹了一小块汀渚来着，或有闲云丢下闲鹤，藕根浮出野鸭，一啄羽，一猎食儿，浑不见宫闼无休止的白刃相接。
四点丹蔻，在她眼前一晃。
：若是扶不起的阿斗，四两皮囊的打压，足矣。
又逢一声冷哼，催着花盆底子响了起来，咯哒，朝前挺了挺玉圆的酥胸。
：就是我这边啊！是你给我压了一头，可本贵人不是阿斗，身量也比你高了这么些许，你想压也压不住！
竞方还在来的路上，她蹲着拾起小径上的碎盏，又折起半角的袂，学黛玉兜花。——委实是不想管我了。

哦——（见她来势，并不迎刃。拉长了尾音，顺着她的意思说。话却云山雾里，愈发孤拐起来。）听明白了，您当然不是阿斗。上天好生，不意天壤之中，乃有宣贵人。（还是那个富贵糊涂王郎衬她。——也不对，王凝之好歹偏偏公卿公子，没听说是块暴炭。）
您身量颀长，假若真是男子，怎么着也该是那个“修八尺有余”的，（说到八尺，当真想起一人来。自然不是邹忌，是阿斗那位岳父大人。她称得上“形貌昳丽”，用“环眼豹头”的张飞张翼德来比，是太轻薄了。但这副一点就着的脾气简直张飞再世。再细瞧那双因愤懑较平素圆瞪的翦水瞳，更像啦。忍不住揶揄。）
悠着些，这里没有当阳桥，可前头有座金水桥。别为和我置气，声儿一大，叫这桥断水倒流了。
（不忘添一句，以示我并非好心到顾念她。）心疼桥。

：咱们满旗人自然要大马金刀，一扫前朝颓倒；只是你偏拈些乏诗滥调，妄图作什么红袖添香的伎俩。
绿暗花明，大清的魄气总扎在那儿，可她一指梅间柳，又眺金水桥，点物成人，都沾了半吊子文人的酸气，让女真直刃单锋的镞矛都稀乎起来。我也有些被融解了，除了苏轼的艳诗，我讨厌这些皮里阳秋的汉字。
：借你吉言，我若是有这本领，早去把东南平了，还在这儿和你叽叽喳喳什么三寸金莲的闺斗，还计较...
我又没有那样腴肥，尤是不解这心疼何在，她太过情浓，叫人辨不清这腻云、粉脂妆点的排兵布阵。
柳眉倒蹙，凤眸被磋磨得越发混圆。
：什么一桥得失？

是好话。（她大抵连戏也不爱听？唉。扶疏花木经风一打，都微微低垂下玉颅，像是应和我一般叹息。她哪里懂？作武人也可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的诗情，一味杀伐才是格局小！再说了，她连塞外的霜雪和刀光都没见过，空谈什么大马金刀？）
贵人竟有这样大的志气？那往后，你不该封嫔、封妃，该封大将军才对。哦不，光大将军不够威风，（言辞忽然恳切，似乎当真因她一番“豪言壮志”心折，诚心拜服起她来。学她方才的模样伸手比个数。）还得添上九字封号。
（才怪！着意一顿，先卖个关子。而后悠哉接口。）
“兵不血刃梦里平东南大将军”，好不好听？

原是好话呀！一时春山松动，溪河浩然，一身的汹意偃旗息鼓。眼目流利，口角也灵俏起来。
：兵不血刃用得不错，杀人可不好，不过...
耳廓一跳，眸底渐起了一层苦思。
：为何是梦里？我若当真修八尺有余，可就不是梦里的铁马冰河了！
虽未有不爱红装爱戎装的巾帼之意，只这 [ 梦里 ] 二字，可算让我嗅到了一丝笑弄。
竞方的碎瓷拼得差不多了，隔着山洞，影影绰绰地吟着，什么划破了指肚儿，盆底子一转，风风火火地翘起护甲，撂下最后一句。
：再另想九个字！

现想的哪里好，我回去好好想一个，写下来让给你送去。
（她探来的十指满写着跋扈张扬，一言不合就要撕扯人一般。我以退为进，倒也不是怕，是反正说再多她也听不懂，得另想个法子逗这“糊涂人”。瞧见了不远处娉娉袅袅、逡巡不前的身影。）
呐，你的宫女来了。（半推半哄送她到那宫女手中，由人离开视线。这时倒不气，单觉得好笑。也收拾了要走：说话算话，回去便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