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也来福宁殿，不过多是给圣人送一些安神补品，恐他太过乏累；若偶尔得见，虽有娇憨状，但谨慎惴惴较之更多，他是四海之主，怎好露平日在挚友前的混挚模样？直到我看到濯缨郎，方见了新趣儿。）
（那是一只很有脾气的猫，由我亲身体会而得知。它有时会窝在殿外的漆柱下晒晒太阳，也多得内侍看顾。即便看见人来了， 也只是懒散的打个呵欠，似乎连看一眼也懒得——不过也有例外，它偶然会将眼睛略睁开一条缝，但不过转头看向人一眼，便又将自己慢慢窝住，权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很喜欢宠兽，尤其是这种伸手一托，能抱住也不费什么劲儿的，封氏豢养的猫儿除外，张开尖利的爪子，像是要随时狠狠的挠上你一下，不带出血痕业誓不罢休。好了，扯远了，我前两日就想去接近濯缨郎，只为摸摸它，但走到它跟前儿也不见得理一下，伸手的时候，它索性直接将脑袋别过去了，大概是在怪我打扰它睡觉。）
（索性回扶玉殿自己琢磨着做了鱼干儿，再将清水蒸的鲈鱼肉剔下来一些，也只是送去给它过两三次。今日也是如此，它低头咬鱼干的时候，慢慢蹲下身来，指尖试探着掠它头上皮毛，两三下也不见得如往常一样躲避了。）
可算是不躲着我了。

纁夏，南窗书幌，赭棠绿叶，醰醰留香。曩岁与顾翦偕临汴水，侪以薄暮下舟，过从衿契，他酒量很宏，不饮醉，辄自纾横意，觞咏雄浑，就流庸一事，有塵谈，慨忆旧言，倒无过悬鼗建铎之议。今洽天域靖平，兆民乐生，每当秉政之暇，追怀鸿雪，不啻再温象梦。
郑钤奉琖时，浅道了几声外事。濯缨郎执傲，居殿堧之南，毗磶息足，或冥坐，或竖卧，其胸中矜恃，往往溢之于五度之间，即侍役喧扰其前，亦有若未睹，非御前盥馈，不予理会，鲜近人。
歇颖饮墨，案上的莲图，尚未做题识，腕骨压缘，“宣懋娘子进来。”掀眸，显出闲适的神情，“既是来喂猫的，别驳了她的兴致，就请她将濯缨郎一并携来罢。”
皦日的清辉似水一般地淌照着麇集的壁藏，张悬字书，气愈备清疏的韵致，不类画室，缛采缤纷。间或虽有画作，数在綦少，盖好翰甚于绮笔，职是因也。向致下臣鉴赏，其爱之如拱璧，留墨榜之谓当世无俦，尽相穷形之致，颇有趣，也不失为一折趣谈。
濯缨郎的银色毛皮，最堪寓目，常给人以在云端的光线中，影影绰绰地，翻滚涛流的印象。福宁新时引了一泓池水，石径覆着鹅石。它好行于夏浦，银帑般地描绘那些葱绿的山石，貌相诚然与这座宫城相符。以俯瞰的角度来看，我并不恶感这些强盛的象征加盖于王朝之内。
“听郑钤说，你同濯缨郎颇有缘，”钤印撤下楮面，视线偏向她，“到朕身边来，不必拘着。”

（不多时，有内侍来请，愣了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神情，然后便点点头，伸手将濯缨郎抱起来往里面走。宠兽皆有灵，它此时也不乱动，只是乖乖蜷着。尚入福宁，侧设冰鉴，顿觉几分爽意，连带着照进疏光亦不刺眼。垂下眼来，慢慢将濯缨郎放在地上，它行去伏卧在帝王脚下，我颔首称是，坐在官家对侧。）
（有奚女奉上沏香茶果来，双手接过，再是一哂；先看一看皮色雪白的宠，再向官家瞧去，我往往见他时，多是有怯，虽知名头并非君臣，却不能十分逾矩。）妾觉得它很可爱，还有点喜欢。
（——如它若化成人，不会对我翻白眼的话，确实是很喜欢。）妾原想着官家政事繁忙……（目再一瞟，看他面前，正正放着副莲图，画中荷瓣，嫣粉之上，且留一点白，很是娇嫩模样。）哦……这画是您方成的么？很好看。

蓓蕾初坼，盛际渐萎间，浥露缀珠，裁雪凝冰的涉笔，系画林奉常。往就资善堂从师，其人勾莲尤推能手，见贻绛荷便面，殷姿灼灼，菱芡有致，手迹大集诸家之长。
惜于开封起衅时，为避氛计，此人移疾徙居湘地了，即便有意醴泉追源，也不得不承认，荷梗纤弱，那种浅色调的肤表无力经受夜的裂变。余阮阮的目波皎澄，淡笑起来，却显出秾丽的风致，朱白如荷，极堪怜，——濯缨郎愿承她的款接，许有受清晖鉴照的缘故在此。
她的称赏无缜致之辞，然而于我已很足够。温笑一声，“你放纵这猫，倒比纵容朕多。濯缨郎游手好闲，无事可勤，你如何只为它做鱼吃，反教朕受冷落？”
拉过她的掌，将钤印置在她手心，“旧时在粤地嗜印，冷摊所易，字镌得尚刚劲，颇有锋棱，堪堪顽赏一回，不伤大雅。”懋修容精于工笔，并非秘闻。
喉音明显地带了点笑意，“你自情于悦它，朕自情于悦你，这回既然扯平，怠慢之失，朕就不做追责了。”御极以来，政事繁冗，有时愉情，称怀洽意。

（清荷雅意，若是出裱，业会在夏暑中多添几分情致，其中犹添莲蕊含苞之态，又是楚妍，余两分风流在，侍色清致，总不会乱了眼的；上又有留白，想是题字之用，正欲去询，却聆官家所言，不免有几分错愕，倏尔又笑开。将他五指慢慢屈起握上 ，指腹徐徐摩挲侧边，露三分娇态。）
妾待它好，可怜可爱是其一，更因是官家爱宠，尚要精心待之，您不喜欢么？（瞳仁里多有恳切，说话也是下了踏实劲儿的。掌心里放枚印，四四方方，边角处化作钝圆，不由多抚片刻，再翻过来，小篆锋凸，颇能瞧出刻章者性韧果决。）
您这枚印，所下的功夫是顶顶好的，妾便不通此道——只旧时家中有一小章，还是托了匠人嘱刻，……您能不能教教我？
（旧时有所绘，便多得印朱篆于下，只入宫来，全因身边人无所持长此道，便也没得那样讲究。说来算去，也是我今日大胆所求。）官家不计较，妾却不可便这样算了，福宁偌大，您甚么都不缺，清暑小点多来一二，怕也无妨得罢？

绿海盈窗，流晖衔着繁枝的暗影，金箔碎银般地漩混。类於建盏窑变，最初施釉匀整，然而顺着腹壁斜望进去，是裂雪的印痕。她覆来纤柔的指，波光水影便自壁间的字幅滑落，带着些清泉石上流的淳寂，为濯缨郎的行去祝嘏。
此猫儇薄治嬖，承颜尚适意，故惯拊之如父。饘饮之资，宠奬如流，倒令它日渐失度无行，先前瞷瑕于椅侧，三度踅回，不能见宠，想是度非得时，竟偃蹇曳尾，捺兴而去。
有些失笑，小余娘子说话很得人。交握，再撤手，指骨一道缓下来，“朕喜欢，“周到，就不免涉连许多，徒耗心力，宋宫不需蹈辙的申恨。凝向她的眸，稍事一顿，“也更喜欢独一份的。”
少时俯视风云，傲睨山海，性僻执，处事狠峻，大抵想不出有这样的机锋句子，请她‘自惜’。余阮阮未见得是杨平治那样的锋刃，处处观照君王的心意，为势为情，都是险事。
郑钤趋步来续盏，越手取来，顺将话头更酌，不甚经意地，“治印而已，随你，”钤印要在镌刻之工，风神笔致难能展现，不免落入凡庸。赘辞，“朕不在眼前的时候，奏刀小心些。”
有个一直都在的人或者事物，也许是好的，但这对她而言，必将是一径难以攀越的路途。奉嘉皇帝的留影曾装满了整个福宁，明宗剩下了一些模糊的东西，与后来者空前相近。
余阮阮太年轻，她不明白自己付出的东西价值几何。俯眸，眄视她的脸庞，“无妨。”

（他是帝王，掌四海，定乾邦，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有一杆秤，总是不偏不倚的，连说话也持三分深意，或许没有，但我总忍不住多想。在掌心空下那一刻，食指不自觉的勾了勾，末了慢慢收回去，双手合握起，一方小印渐温，想想，慢抬手而起，又将钤印放在他手里。——只因案木太冷，我觉得不近人情。）
那以后，便只喜欢您。（也不避开他，四目交触，前头一个字硬生生在舌尖盘踞几时，却还未知是多将妾，或听起来更近几分的我挂在嘴上，便也不称，就将一瞬间冒出来的话说给官家。——我几未这样剖白过自己，面对他时。只是人偶尔有那么一瞬，也是要冲动的；即是惯在夜中赏月，有时也想伸手碰一回吧，我是这么想的。）
（刻印不过是借言，我真正想知道的，是除却余氏，尚能有几分底气，多得一时半刻也是好事。）就像喜欢月亮和山茶花一样。（慢慢说完，垂目而哂，又续前话。）
妾省得的，锋刃相锐。（不慎便可见血，但倘若，令我握刃的勇来自于眼前人，我想，我或许也能刻出一枚漂亮的印。这个便没有说，而是看向案上行画的留白，思及方来时，经前殿，业见得诸多手迹悬于壁上，娓娓而来。）
您字写得好，那这副图可要题些什么么？

剖白腹衷，捃拾软胁，廑奉黼座，是她的定夺。祝鮀之佞，榜附旌钺的路数，她未之见，令导谀所知，难免蚩鄙她不窥鲁门，弄斧不工，此时更宜引衍数言，展释辞华，缀饰其后。然而孰高孰低，并非此辈列侯朝臣能量。飜掌四域，复国而王，愈有鉴于芳勇，——颇烈。
这是嫔御与臣工的不同，她有在我面前领有叙情挚意的权力，不必受僭妄逾矩之责。郑钤进茗系建溪所贡，逮日南至，鹤雪合宴，宜饮。向藉水澄天见之故，制谓：一段圣琉璃。
并指置下盏腹，如掌她所献与的花鞴扇飔，天池沄沄之象，水潦浟归，具能盈握翻覆之间。她入宫数载，仍怀有闺阁心性，这份轻率的天真是活的，它还未曾走失。
她话锋旋得迟，落音在锋刃相锐四字上，亦敏慧。郑钤置盏在她近手之处，再敛容面去，来往如旧，殿中略无微声，笑笑，“往常不见你放言，未知懋娘子原也颇有胆量。”
此话有趣，只握印来对，“既然有诺在先，就莫失信于朕了。”
她抚育女出，且与国政牵连甚浅，虽一向薄俦凉性，在她眼前，也与寻常人等别无二致，只是旁人折枝作诗，颂咏娘子的视同望月之语，到底儿女情长了些。我将此意为，她以恒久的物象，祝祷赵宋之君、赵宋之世，永无终期。
覆掌于案，“闲赋本无意旨，题阙词，也是刚愎自是之举，不必缀墨。”

（圣人之心，难以深揣，便只有浅浅一层周加于身，再或者，只需意会或是明知，他想让我知道的，倒也够了。手边一盏温热的茶，近之可觉的香气，更似是不久前刚刚贡下的新茶；黄澄的茶汤下，少几分春日里的碧色鲜活，更多恬静小温，慢慢抿上一口，可品回甘，今日所觉，滋味更甚。）
一定不会。（我说出来，便不多言，有些话只说一次就够，多了倒显得心虚，很不可信。轻轻舒一口气，展眉示请与他。）
妾尚有一请（斟酌着说出来。）若官家您不弃，改日若得闲情时，不若到万国台闲坐一二？世昌殿下彼时为它，亦所费不少心力，那里落成已很有些时候，倒也是很有趣的，若您愿去，想必她心中也很欢喜。
（万国台初成时，她便同我说过这话，女孩的心思很细，想着也不便直说。恰有今日一缘，索性便将话说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