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
我在无情的暴雪中四体俯伏,希求着某位逻辑链尽头之神明的存在。夜半时分,风雷骤起,从未有过的狂风吹垮了我们的房屋。巨响与霹雳,比地震更摧枯拉朽的摧枯拉朽,浓稠的睡眠被横插一脚过去。满目的黑暗,而黑暗里潜藏着刀般风雪。
大声呼救,徒劳无功,我甚至连同为可能性的邹陆生都寻找不见。左腿不住流血,右手怕是骨折,身上温度更是一秒低过一秒。此时什么可能性什么模态已全顾不上,我只是在为了存在而存在着——盼望着应急灯的辉光,盼望着将停的风雪。
然后膜拜,然后祈祷。朝着那位我根本不知道名字的神明。
当身体在冰冷中发热,我就会梦见高天之上的眼睛。形而上的眼睛,第一位格的眼睛。祂设下了一个必然事件,为此,小小的人类只能无奈奔忙。
滚烫的身体。烈火烹油,灶台为冰。
并埋头雪中,不知过去多久。
等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发亮,暴风雪也似乎停了。周遭天空还铺着薄薄云片,借晨光检查身体,触目所见尽是淤青。探探脉搏,几乎感受不到,体温也像是失去了一般——我果然还活着么?理所当然地这么思考了起来。是的,我究竟很难判断自己死过一次没有。
邹陆生还能靠我和他儿子来提出异议,但高山的半腰却绝没这样的观察者。就像之前说的,这儿甚至连目睹我夜半挣扎的棕熊都不存在。
静下心来,同等待春雪融化一样等待心脏跳动的声响。然后审视身边,才发现自己已经里本来的房子很远很远。似乎是风太大,把自己连同几个建材给吹跑了,再顺着斜坡滚到更下些的凹陷处。凭着一股没来由的意志,我几乎是爬的,从雪坑中匍匐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已经成为废墟的房子,再不能重建出本体。而厚厚的积雪之下,栋梁之间,却有微暗的光芒闪耀。
那正是应急灯。
我赶快硬爬了过去,扒开积雪和木片,想就此找到画室,找到邹陆生和《万象心灵图》。手不断被划破,被冻紫,却一点痛感都体会不到。约莫过去十分钟后,第一缕直露的日光冲破云层,照到远处的山上。我也多少暖和了点。
先是看到我的写生。画布被冻得硬邦邦的,油画颜料被刮掉很大一块,却反而更显得粗暴狂野,透露出某种趣味。这不再是我手所画的画了,已然有不知道是谁,给它强加上更高级,但也更血腥的意味。
不过这不重要。
继续深挖,竭尽全力顶开崩塌的房梁,我触碰到了那俨然破败不堪的应急灯。这灯实在了不起,竟直到现在还没彻底坏掉,仍如灯塔样给我指着方向。或许这也是流向必然事件时要发生的必然。灯下面,画卷半露边角,上面有着那邹陆生特意指明过的压痕。
一夜疯狂的产物……
恰如着了魔,我激动地抓住画卷一角,这便用力往外扯去。扯到一半方觉不对,所幸为时未晚,至多不过是又多了条淡淡的拉痕。我回忆着考古学家们的动作,小心拂去细雪,让这幅长画完全展露。以山峦河流为主体的这幅画并未画完,我清楚这点。那本该勾连一切线条,让流动的心灵与作为比喻义的世界找到基准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
但邹陆生在哪呢?能补完这幅画的伟大画家在哪呢?我茫然四顾,却终不知道答案。他还不能消逝,他还有自己未竟的使命……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反正,我清楚,所有可能性都注定会朝着必然事件收束的。今天的选择全不要紧,这一幕的结局怎么着都躲不过。水,是一定要流到低处去的。
或者是得我这位西洋画家自己来补全……不,都不要紧,全不要紧。只要走下去,就绝对会找到答案。
放眼观望新染上朝晖的山川,云雾未散,它们都还影影绰绰着,好像两个叠加的半透明体。不错,我大概还没能完成神谕,回到自己该在的线上。假使,我是说假使按邹陆生的逻辑。那位大神,对今天的故事不太满意。
可既然必然事件已经命定,那我也完全不用担心了。谁生谁死,我什么都无法影响,什么都无法决定。随波逐流,如是而已。
我挺过了一个风雪之夜,一个按逻辑不可能挺过的风雪之夜。这内涵为什么,那自然再清楚不过。
我还要走下去。
我还要活下去。
我还要从大江的底部爬上岸滩。
我还要观察那未曾显现的未来,把握住自己的实体。
于是,如此左手抓着《万象心灵图》画轴,右臂夹着那幅写生,我其他一律不带,就这么走起了下山的路。我知道自己不会死,既然不会死,那倒不如轻装上阵。
半空中,一只认不出名字的鸟忽然飞过。我知道它看着我。
“……神啊!”
再走几步后,就像拉萨朝圣者一样,我终于支撑不住,甘心全意地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