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说书先生一打檀板,思绪被拉回到眼前。
那说书人道:“虎牢关一战,濯天门自此没落,直到六年前,新门主登位,濯天门自此名扬武林,却从名门正派,一夜之间成了邪道魁渠。”
说书人一顿,似乎有意对那段故事避而不谈——倒也不怪他,毕竟对于如今武林挑大梁的二门三山而言,那段过去实在算不上光彩,以至于行走江湖的茶余饭后,聊起武林三教九流、倒灶屁事,也都刻意绕开“濯天门”三字。
虽说虎牢关死了大批精锐,毕竟有上下百年积淀,藏经阁千卷秘典摆着,濯天门断不至于没落得如此之快——若不是在濯天门之下被打压已久的门派,趁火打劫的话。
藏经阁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连带着守阁人的尸骨也在那冲天大火中成了灰烬。
瘦死的骆驼尚比马大,濯天门不倒,他日元气恢复,一门独大,独领鳌头又是一个百年,如等得到百家争鸣的日子?
至于濯天门那些内门弟子的去处——当年阴私,算上冷眼旁观之人,获利者何止凡几,仔细算来整个武林大约都脱不得干系,便都默契的心照不宣。
谁都没想到濯天门还留有后人,也没想到“天理昭昭”和“报应不爽”在十八重地狱里走个来回,只需要短短五个年头。
新门主登位那年,武林死了五位宗师。
除了那江湖传言玄之又玄的神仙林外,世间可以称得上宗师二字的五位大能,皆丢了性命,传言死相凄惨,教人目不忍视。
以至于后世人对这位新门主的描述,来来回回大都离不了“乖张暴戾,杀性过重”。
说书人停顿片刻,略过那一年腥风血雨不提,讲起些野史外传:“江湖传言,那濯天门新主生得三头六臂,常年背一九环大刀,刀刃及地,此人修炼邪功、食人肝髓,是个虎背熊腰,肌肉盘虬的大汉,其实不然……”
“那人使剑,颇擅雅乐,是个一等一的端庄公子,至于姓名么……唤作陆雪雍。”
我没忍住漏出一声笑来。
天色已晚,加上六年过去,濯天门的事再怎么阴私也早就被江湖人讲烂了,二楼宾客散的差不多,空旷间这一声便有些刺耳。
那说书的似乎被这一声刺到,声音都是一顿,好在他见多识广不以为意,很快又继续将故事讲了下去。
倒是一向话不多说,权当自己是个哑巴的饼儿,被我这一声勾起了好奇,问道:“九公子为何发笑?”
我低头咳了声,努力压下脸上那点促狭:“这说书的当真什么话都敢往外冒……”
少公子一挑眉梢,哦了声,尾音上扬,似乎在等着我下文。
“虽然如今有很多事记不得了,我却还记得在家乡那边,有一句诗念做‘碧荷沉陆,雪雍汉川’,是用来……”我板了板脸色,虽知戚怀朝目盲,仍是努力收拢笑意,“用来形容女子美貌宛若清水莲叶,风华恰似汉川初雪。论及容貌举止,大约中原所谓‘皎皎若云间月,皑皑似雪上霜’的意思。”
“……若真为那位宗主姓名,他爹娘取名之前,大约以为生得是个女子罢。”
我以为旁人听了其间来由,多少会感到好笑,却看饼儿一脸被糕点哽住了的模样。
戚怀朝则抿了唇,撤下了往常的云淡风轻,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少公子抬了头,忽然问道:“若是有人将这两句诗赠与旁人,又是何意?”
我想了想,回道:“若是男子赠予心仪女子,勉强可做情诗了罢。”
那边说书的还在继续讲他狗屁不通的野史:“常言道,天下剑术尽出鹤山,那濯天门主未及弱冠便胜鹤山老人半剑,过神仙林而不入。若论少年风流,便是二门三山的英才集聚一堂,算上叶秉和那浔阳碧桃儿,又哪及他半分,放眼武林百年也只得此一人。彼时那人已有青纱玉面之称,却是因其喜着青衣,常年带一斗笠,斗笠下的模样生得乃是一等一的俊美……便如那位公子一般。”
我顺着檀板撩起一角的方向看去,那说书的讲到一半,竟然指向了少公子!
戚怀朝虽不能视物,却一向敏锐,几乎是瞬间便从这屏息凝神中察觉什么,面上神情淡然,手指却虚虚抚上茶杯。
饼儿看他动作,一脸大惊失色,险些就要站起来掀了桌子。
我见此一幕也有些气了,指着那说书的便骂:“简直胡说八道,那濯天门主心性暴戾,若是听得背地里半句坏话,回头便要杀人全家。丧心病狂,哪里和少公子有半点相像!”
饼儿站起来一半的动作顿住,欲盖弥彰地端起茶杯,咽了一大口茶叶沫。
那说书的被我指得一噎,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嘴里却还念叨着:“不过讲些野史逗趣,何必较真?况且这公子虽生得临风玉树,可濯天新主又怎会是个断腿瞎眼之人。”
这一串话听得我太阳穴直跳,当场就要冲上去教一教这嘴不把门的说书匠何谓半身不遂。
却被人捉住了衣袖。
回头就听戚怀朝压着嗓子道了句:“阿九,我有些累了。”
少公子脸色不佳,嘴唇抿做一线,似乎在勉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外露,较之平常,今日的少公子实在称得上失态了——许是被那嘴不把门的说书人气得肝疼。
将少公子送回房中,饼儿则出门打水。
我坐在椅子里,看着少公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您这不争不抢的性子何时才能改改?”
少公子一手扶着轮椅,那黑沉沉的眸子茫然盯着一处,虽然那双眼里平素便空洞无一物,只是今日仿佛多了几分道不明的凄怆。
戚怀朝似乎根本没将我的话听在耳中,就这么沉默了许久,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也觉得那陆雪雍丧心病狂?”
我道:“若说他杀五大宗师,斩人手脚,剥皮做鼓,将其门人逼入丹炉活活炙烤至死,只当是旧时恩怨。可自打陆雪雍一脚踏江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江湖人人自危,风声鹤唳,难道还不够灭绝人性吗?”
仔细算来,若不是因了陆雪雍如此行径,至于数年无弟子敢拜入二门三山,害得几大门派几乎断绝传承,那半路出家的叶秉和碧桃儿约莫也得不到如今江湖地位。
“是么……”少公子喃喃自语,似乎想笑,牵了嘴角,最终变作一抹苦笑,“这么多年了,我所求不过心中所属之人对自己有意,直至今日,方才知晓,这么多年都是我求错了……”
他似乎是疲惫极了,一向挺拔如弓弦的脊背弯曲,阖了眼,不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