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 “我猜我要给你一个吻.”]
“我猜你会喜欢到处兜兜风.”
“猜对了.”她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漫不经心地点燃今晚的第三支烟,“我喜欢黑暗里的教堂.还有哥特式理石建筑里天使的白羽翼.”
“巴黎哪来的天使翅膀.”
“维密的内衣广告.”
他只好挑一挑眉, 从那块坐了两个小时的花岗石上站了起来, 然后拉着红发女人的手把她也拉起来. 后者是一位骨骼轻盈的女郎, 纤瘦,但不骨感,举手抬足时牵动着颀长的四肢上纤细的肌肉,如同黄金时代的贝克·乔丹.
“你想去哪?”
“去死怎么样?”她呼了口气, 弯腰拍了拍裙子上看不见的灰.“天一亮他的尸体就会被清洁工发现, 信息这么发达我逃不过的.”
“可我还不想死呢.”他戏谑道.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 银色一晃而过.
“那就去埃菲尔铁塔.”
她不加思索地说, 目光瞟向远处.远处夜色氤氲.
于是, 夜色氤氲中奥迪驶过巴黎的大街小巷,又沿着塞纳河一路向南,后视镜里的丽兹灯火微微颠簸着远去,路边黑色的梧桐树从视野里往后掠过,渐渐地可以从间隙里看见笼罩着埃菲尔铁塔的闪烁的光, 是金黄的,就像协和广场上海神波塞冬的黄金喷泉. 红头发的莉莉坐在副驾驶上, 车窗玻璃被全部地摇下.她的长手套脱掉了一只, 苍白的手臂搭在窗口, 涂红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黑色的车身,嘴里哼着歌.没有名字的小调.
“我猜你会喜欢席琳·迪翁的法语情歌——或者拉娜·德·雷?”斯科特说着, 腾出一只手在控制面板上按了播放键, 一个沉重忧伤的女声从音响里缓缓流了出来, 盈满了整个车厢.
“那当然, 这里是巴黎.”她嘟哝道.不远处的埃菲尔塔顶有一盏昏黄的灯, 把她的肌肤镀成了奶油色, 像极了香榭丽舍大道上会摆在高档甜点店橱窗里的咖啡马卡龙. 他想起蛋白霜, 想起舒芙蕾, 想起歌剧院蛋糕和巧克力慕斯,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莉莉把遮光板放下,旋开一支金色宽边的Dior999对着镜子补口红, 突然间很想吻她的唇.
“停在哪里?”
“有梧桐树的路边.”
经过夏乐宫门前的一条马路时车速渐渐放缓, 最后黑色的轮胎倚着路肩石停住了.透过天窗可以看见一棵掉光叶子的法式梧桐, 而后方不远处就是伊阿纳桥, 桥横跨过泛着黑色波光的塞纳河水, 另一端有一位钢架镂空结构的铁小姐.
“你要下去走走吗?”斯科特试探性地问道.莉莉小姐摇了摇头.又点一点头.
“让我来猜猜,”她突然转过身子凑近他, 就像最初在酒吧里的那样, “我在猜你敢不敢吻一个杀人犯的唇.我赌一个吻.”
“我猜我敢.”他轻声说, 垂下眸子看着她的双唇,
“而且我要给凶手小姐一个吻.”
一阵静谧, 然后她一把拉住他的领子把他拉近自己,用一个疯子般的, 激烈的吻填补沉默的空隙.那是狂风暴雨肆虐海面,巨浪排空撕碎船只,是平原上电闪雷鸣, 深沉夜色中一道明亮的蓝色闪电.他在这个吻里经历生死,他感受到了风暴, 一种视死如归的疯狂, 有这么一会儿他好像全身只剩下了唇.
[6:00.“我爱你, 再见.”]
“现在几点了?”她问.
“五点五十.”他看了一眼怀表, 答道.
“陪我去桥上走走.”她又说, 露出一个小女孩索要糖果时的神色, 缠绕在红发里的炽热澎湃使那近乎疯狂的执著无比可爱.
他们下车时莉莉还披着斯科特的黑色风衣, 于是他们依偎着, 像世上所有的情侣一样在桥面上漫步.女人紧紧挽住他的手臂,衣襟簌簌,在小腿后头翻飞.塞纳河昼夜不息的浪潮拍打桥墩和河岸.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问.
“还能怎么办?”她笑了一声,风吹卷起暗棕红的头发,“比起挨枪子弹儿我更喜欢死在塞纳河里,和我的香奈儿一起.”
“在最美丽的年纪.”他接了一句.
“在最美丽的年纪.”她肯定道.又问,“几点了?”
“五点五十五.”
“天快亮了.”她自顾自念叨道,“你说六点怎么样?”
“六点怎么了?”
“六点去死.” 她答, 语气像谈天气一样轻松平常. 又仰起脸看着那男人,孩子一般地,“说你不会把我忘记.”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塞纳河作证.”男人严肃道. 他严肃时的样子很好看, 眉眼深邃, 双眸宛如黑曜石一般闪亮.
“你真是一个好人.”红头发的莉莉小姐踮起脚趴在他耳边软绵绵地说,“我猜现在我该去死了, 顺便, 我想我爱你.”
他们走到桥中央,她把外套还给他,然后顺着护栏上的镂空铁艺格子翻了过去, 紧紧抓着护栏扶手, 两只黑色的尖头高跟危险地踩在桥面两侧的余量上, 同他作最后的道别.
“谢谢你的耐心, 陪一个疯子度过她最后的夜晚.”她探身吻了吻男子的脸颊.
“荣幸至极.”
红发的女人咯咯笑着.
“要是我早点遇见你该多好.”她真诚地说, 棕色的眸子闪烁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顺便, 罗丝才是我的名字.”
“玫瑰.”
“是的.”
“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 这不重要,”他安慰道,“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芬芳.”
她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眉眼弯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或者说她本来就是长不大的甜心巧克力.
“我爱你, 再见.”她最后说道.
然后她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跳水运动员一般优美地坠落, 在十二月的塞纳河中激起破碎的水花, 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巴黎头顶上熹微乍现的蒙蒙天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