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枕期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而太医的声音却只颤抖着说，公主已然是无救了。我转身便吩咐人从速将暖暖抱过来，无论她在做什么，要快。我不能不让暖暖见她最后的一面，可是见了之后，这些日子暖暖也仿佛是行尸走肉一般，夜间去她的屋内，总见暖暖睡不安稳，晨起脸上还有泪痕。每日里便定要过来看她一回才罢。许是母女连心，夤夜过来查探，便见暖暖坐在床边，上前揽了孩子瘦弱的肩膀，带到怀中，轻轻拍着暖暖的身体，温声说道】
暖暖不怕，额吉在呢。

额吉，我，我知道错了
（伏在额吉怀中，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当风招展的帷帐，生恐一瞬里错失一一的身影，一行喃喃自语。这夜真冷，一点儿也不解人意，还不将一一送还我。）
我，扎了小风筝，等一一，和她一起放
（不自觉摩挲指间的伤痕，是扎纸鸢时不经意剐蹭来的，早愈合了只留了浅浅的疤像一层薄薄的茧，痒痒的挠心，抚不平也抹不掉，就这样留着，等一一瞧了，定会心软，就不生我的气了。）

【听见孩子软软的声音，心疼欲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她才能接受一一已经不在的事实。可是又不忍在她的心口上再撒上一把盐，抱着暖暖轻轻颤抖的身子，抚着她的头，看着外头的星空，对暖暖说道】
暖暖，你看看天上的星星。一一在天上看着你呢，如今虽然不是在你身边，可是总有一天，你还会再看见一一的。暖暖啊，一一不会怪你的，也没有生你的气，只是，老天爷看她太可爱了，舍不得她一直在人间，所以让一一去天上陪着他了。
【那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世上有太多的美好她还没有见识过，便这么猝不及防地离开了，我懂枕期的心有多痛，叹息说道】
暖暖啊，一一不在了，若是想要一一高兴，那就多陪陪宣娘娘，好不好？

骗人！
（“天人”之语作利刃银蛇，猝不妨掼入心口，将我卑弱的寄望斩为齑粉，是她们要带一一走，不许我与一一白头，都是贼人、骗子，还想唬我就戮。遽然推开眼前混说的人，踉跄着却步，满目惊恐只想离她远远的，不容她、她们碰一一。）
走开！走开！不好！一一，一一没事！她没事！
（将纸鸢紧紧捂在心口，一行胡乱挥叱，直将那些欲索魂去的无常、呶呶不休的风语驱逐。忽地耳畔嘈嚷大作，满室烛影交兵，风幔舒卷纠缠，那些祗候外间的宫娥也齐齐涌过来，她们想箝住我，然后抓走一一！明灭闪烁间那些愚妄的判官小鬼企图以最拙劣的手段将人蛊惑，休想！）
（可惜我没有兵刃，也不似那些传奇故事中的侠客可飞檐走壁瞬息里携一一脱困，凡胎肉身、赤手空拳，败局早定。任我如何挣扎嘶喊，都无法走脱。曾几何时，我不过轻巧地一旋身便立在圆光罩外，共一一步武之间玩赖。眼前是一片混沌，未觉泪已沾襟，走脱的泪珠子灼烧着手背，声也沙哑，终是力竭，顿仆在地）
一一她，只是生气了，生气罢了……你们，你们不能，不能带她走，还给我……（颤巍巍伸出手，曳紧一片裙角。）把，我的一一，还给我，好不好……求求你们……

【伸手将孩子抱在了怀里，也把她痛苦的嘶喊抱在了怀里，这是我血肉相连的骨肉，她一寸的心痛在我这里都将成为百倍，我紧紧拥着她，泪珠轻轻落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缓缓说着】
暖暖啊，一一没有生气，一一是最可爱的孩子，怎么可能生暖暖的气呢。暖暖乖，没事了，没事了。
【挥退围过来的宫人，室内只余我与她，此时的暖暖，便是当初的枕期，那样猝不及防的分开，我感同身受，却没有办法，生离死别便是如此，谁也阻挡不了。轻轻抚摸着暖暖的背，待她渐渐平复下来，我轻抚她的头】
暖暖啊，额吉也没有办法把一一带过来给你，但是额吉已经叫画师把你和一一画在了一起，过两日便会把那画儿送过来了。你看着画儿，便如同一一一直陪着你的，好不好？

（我触摸到风中的和暖，它化成一脉春水，循着血脉经络疏浚通身郁结，耳畔归于岑寂，自鸣钟嘀嗒作祟声声摧心扼腕教肝肠欲断。我情知一一是回不来了，便纵她消了气，也再不会伴我笔床茶灶，画眉与芙蓉，我终于能明白些，所谓“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无助与悲戚。）
（额吉又蹙起眉山，眼底平添浓愁，银海间流溢而出的细波被造物主以锋利的刻刀斫在了眼角，或隐或现成了再也抹不去的岁月遗痕，是我的不经累她苍老。）
画……
（呢喃着，忽恍里又回到那个大雨骤降的午后，我弄污了胭脂，雨洇坏了画稿，她叱我不爱惜自己，我恼她不知我情衷，阴差阳错，就成了永诀。）
好，那画，天上要缀着，星星……（那是我的乌西哈。）地上……要开满辛夷花……（从此便只能仰望。）
（垂下眼睑，夕曛破窗而入，灼痛了双目，覆手遮住眉眼，犹攥着额吉衣角，或有呓语。）额吉会一直，一直陪着我么？

好，好，额吉答应暖暖，会有星星，有辛夷花，还有你和一一相依相伴的身影，在天地之间，永远都不会分开。
【抚摸着暖暖的头，待她的抽泣之声渐渐停滞，抬起朦胧泪眼，望着我的时候，询问我是否会一直陪着她，我亦环住她小小的身子】
在暖暖长大之前，额吉会一直一直跟暖暖在一起的，等到暖暖长大了，额吉和你皇阿玛会给你指一位好的额驸，让他伴你一生，会与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那时候，额吉不能陪着你一辈子，但是只要你需要额吉的时候，额吉都会跟你在一起的。
【我也不敢想，在有朝一日，我把暖暖的手交给一个男子的时候，心情会是什么样，仿佛自己的无价之宝给了别人，可是总会有这一日，我与她，都需要接受这个事实。】

（那些攀花折枝的快活时岁，早与我不相干。和煦阳光里一一再不会回首，握着笔嗔怪我一句“干嘛呀”，倘或我真真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往后的年华该怎么消磨呢，紫禁城再大、其中的风致再好，也终归是个困局啊。）
（我实是再听不得那些与我心意相悖的判词，是以当额吉陈说着，我将同一个而今连形貌都勾勒不出的人共度余生时，寒意蔓上背脊生出芒刺直戳进血肉。不能一辈子相与，又何谈永远在一起呢……遽然推开她，缩在角落里，抱膝凝注这个我熟悉却又觉得分外陌生的女人。）
（——原来，她也是会丢下我的。）
（目定于她虚环着的双臂，那些在她怀抱中窜动的芥子蜉蝣，那样飘渺，似乎唾手可得，又仿佛遥不可及，她之于我，一一之于我，不也如此么。）
你们，都不要我么……也对啊，晗晗可以，她可以陪着你……
（颓放胡言，这十余年来，竟也是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