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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吟余忽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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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搬运。


1楼2020-07-28 08:51回复
    宋端拱二年,十一月。
    冬至又称亚岁,为古来廿四节气之冠。京师汴梁最重此节,隆重热闹几胜岁除之时,民间甚至有“肥冬瘦年”的说法。官家每过三载,亦应于此日亲率臣僚往南熏门外行祭天大礼。
    今岁并非亲郊之年,但百官朝贺仍是惯例。王禹偁一早起身,妻子已先备好了崭新的朝服。赶往宫中时,他打起车帘往外看,只见天际彤云晦暗。呼啸的北风乘隙钻进,刮得人耳尖生疼。年轻的知制诰忍不住皱了眉头,扬声发问:“安叔,看这天色可是要落雪么?”
    车夫应道:“可不是么。郎君,大冬雪,到年便该晴了。”
    王禹偁把衣领掩得更紧,暗忖这该是个好兆头。
    或能让陛下心情好上些许。
    到得乾元殿上他便知道方才是妄想。
    宰执以下文武俱至,但凡有些眼力的都未敢喜形于色,可这日子又更不能哭丧着脸。次相吕蒙正站在班首,面上也不见向来温厚的笑意,只将眼帘垂得很低,像对手中的牙笏发生了浓厚兴趣。皇帝的目光鹰隼样冷冽,将他身前空地扫过数次,突然开口。
    “这次又是报病?”
    没头没尾一句问话,吕蒙正却应得很快:“是。奏表昨日递到中书,臣以为陛下看过了。”
    “曳履方艰于步武,捧觞实阻于欢呼……”赵光义缓缓念出这两句,“王元之文章自然是好的,乾明节的时候朕就知道。”
    左右不过罪臣万死陛下圣安,又不是他亲笔,有什么好看。
    到底顾惜代拟之人的才华,后面的话皇帝不曾说出。王禹偁闻言忙出列称谢,月余前官家圣寿之时赵普告病的表章正是由他代劳,一如今日。
    赵光义勉励他几句,却觉得意兴阑珊,似乎胸口随着再次缺席的首相也被剜去一块,空空落落。
    他不愿多想,知道群臣大都惦念和家人团聚,几句场面话后便草草宣布退朝。
    走到宫门时雪已经下得很大,风卷着往脸上扑胜似刀割。王禹偁家本就离得远,泥泞不堪的道路更令人生出畏难之心。脑中转过几个念头,他到底还是探头出去吩咐:“去赵相府上。”
    倒不仅是为了避雪,探病的意味还多些。
    自从年初一封《御戎十策奏》得了宰相青眼,他便蒙长者诸多提携照顾。出身贫寒的士人自然生出感激之心。何况那位被多少人仰望歆羡,两朝为相,三入中书。瘦削清矍的身姿立在朝堂上,比旁边春秋鼎盛的皇帝更像一个传说。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令官家的西掖侍制如此。
    赵普的府第还是建隆年间太祖赐下,离宋宫极近,据传先皇常微服前往与其商议国事。之后他几度出京,宅子却并未被朝廷收回,仍是住着。王禹偁一下朝便往这边赶,倒没承想会有人比他来得还早,远远就有激昂的语声传来,显是说到极兴奋处:
    “……学生揣度,并帅退兵之事,贼人尚未知晓。便密择骁士二百人,令其中夜出发,各自持旗负薪,佯作并州援兵,以恐惧贼师……”
    听到这里,王禹偁便知说话人来路。雍熙三年北伐失利,辽人大举南侵,时为左谏议大夫的张齐贤自请守边。土磴砦一役他以两千步兵退敌于代州城下,虽然捷报归功于因怯懦坚壁不出的副部署卢汉赟,然公道自在人心。之后张齐贤与大将潘美共守北疆,屡败辽军。直至今年七月,他才在赵普的两次推荐下,被皇帝召回京师,拜为刑部侍郎、枢密副使。
    果然走过回廊,王禹偁便见赵普披裘而坐的身影。张齐贤侍坐一旁,他本就生的高大丰硕,数年军旅更添上分不同于寻常文人的悍气,但对着老者神色却恭敬如子弟。赵普幼子承煦正往铜炉中添炭,冲他微微颔首,提声打断两人交谈:“父亲,王司谏到了。”
    赵普方凝神望窗外雪景,闻言转过脸来招呼他:“元之来了?快坐下暖暖,看你落得这一身‘琼花坠’呢。”王禹偁上前拜见,看他须发面色俱雪样苍白,笑容却是数月未有的欣悦,不觉心中难过。又欲同张齐贤见礼,对方摆手推拒,只道今日何必论朝廷班次,在赵相面前都是小辈。地上厚厚铺着双层毯褥,王禹偁便也学着张齐贤,在赵普另一侧坐了。
    赵普又拾起方才对话:“师亮,并帅向来可好?”
    “学生从代州南返时,他老人家身子还康健,”张齐贤应道,“只是不免常为杨太尉伤神。”
    此语一出,满室静默。陈家谷忠良之殇是一道决不可提的伤口,大宋至今仍在皇帝错误估计敌我形势酿成的灾难中挣扎。赵普自己在局势不可收拾前也曾上疏力劝官家班师,但那封闻名天下的奏章能给他自己带来第三次的宰相之位,却无法挽回先皇留下来的那些东西。
    山一样的钱财,铁一样的军队。对抗强敌的勇气,收复失地的决心。
    张齐贤暗自后悔自己多嘴,却不知如何补救。旁边王禹偁忙将话题转开:“说到并州,下官听闻国初太祖曾与相公商议攻取北汉的大计,敢问其详。”
    有晶莹的光在赵普黝黑的眼里沉淀下来。
    “那是……二十九年前的事了……当时,也是这样大的雪。”


    2楼2020-07-28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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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建隆元年,十二月。
      风雪之声撞在窗棂上似恰在耳边,室内围炉共饮的人却觉得暖意融融。赵匡胤盘腿坐着,不停将酒杯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到右手,却没人有起身替他斟酒的意思。百无聊赖的大宋天子最后只好开口昭示自己的存在:“则平,你不问我大晚上不睡觉过来找你,是想做什么吗?”
      赵普手里正擎着块羊腿在火上细细地烤,答话时连眼神都没放在他身上:“是啊,更深雪重,主上何以驾临寒舍?”
      赵匡胤精神抖擞:“因为没你我睡不着!”
      正主听若罔闻,倒是旁边的赵光义手一抖,连骨头带肉“吧唧”掉在地上。
      赵匡胤这才想到弟弟还在,干咳几声开始找补:“我……朕这不是要同爱卿商量,你看这方今天下,咱们一榻之外,都是他人之家……”
      赵普嗯一声,把羊腿翻了个面。
      “陛下有统一之志是好的,方今正是用兵之时,不知官家如何打算。”
      说起正事,赵匡胤也严肃起来,将酒杯放到一边。
      “世宗平生恨事,便是当年亲征功败垂成,未能一举荡平幽、并。我虽夺了大周的江山,然每日所念,不过何时提一锐旅攻克太原,以刘氏父子的头颅告慰世宗在天之灵。”
      赵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一时只听见赵光义将嘴里的骨头吸得“滋滋”作响,却压不过帝王低沉话语在他心里荡起的回声。他知道柴荣是横亘在赵匡胤生命里一道狭长的阴影,信任和背叛的死结必定压死宋君肩膀上直到坟墓,而这种痛苦,别人永远没有办法替他分担。
      他恨自己无能。
      良久,赵匡胤才听见他的谋臣低低地道:“此事非臣所知。”口气甚至比先前更加冷淡。
      “那卿倒是说说,先取北汉又有何不可?”皇帝对他的态度也有些不满,抬高声音,执意问出个所以然来。
      “正是因为北汉与我大宋边陲相接,北拒契丹,西抵灵夏。攻太原不难,但之后我军就要独面西、北二边的强敌。臣以为不如先将北汉留作屏障,待皇朝削平江南诸侯——”
      赵普唇角一勾,有极锋锐的光芒从他眼底眉梢闪过。
      “彼时太原不过弹丸黑子之地,又何处可逃!”
      天子刹那也觉得目眩,缓缓神方击掌叫好。大笑着揽过身边人的肩膀:
      “则平说的正是。我本来何曾不是这样想?方才起意试你一试罢了,看来我俩果真心意相通……”
      赵普抬起脸来,看他一眼。片刻,眨眨眼睛,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赵匡胤瞬间明白这次玩大了。
      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赵普将手里的羊腿——刚刚烤好,外酥里嫩,表面还淌着油——递给赵光义。皇弟正当弱冠之年,恰是最能吃的时候,咬一口便下去小半。他哥这才反应过来,放声哀嚎:“则平!你刚才不是说那是给我的吗?你居然欺君!”
      赵普拍拍手站起来,给他把酒杯满上了。
      王禹偁看着张齐贤面前几案上迅速堆叠起来的羊骨,瞠目结舌。肚大腰圆的男人埋头不断往嘴里送,顷刻间相府准备的烧肉美酒都去了十之七八。堂堂枢密副使位尊禄高,他倒像是……被朝廷饿了一旬没吃饭似的。张齐贤察觉他眼神,抬头含糊道:“元之你也吃,别跟老师他客气。”王禹偁被他油渍渍的嘴角晃得反胃,忙灌了一大口酒往下压,不留神差点呛着。
      他想起坊间传言,当年太祖西幸洛阳,其时不过一介布衣的张齐贤拦驾献策。先皇将他带到行宫之中,时辰近午,御厨准备饭菜的香气引得青年面上满是馋虫。太祖便特许他与侍卫一同在廊上用餐,张齐贤以手抓取熟肉而食,顷刻间尽数大盘。先皇亦啧啧称奇,问他治国之道,张齐贤且食且对,说不过来时以脚画地作为解释,嘴上却绝不肯停。
      王禹偁本以为这不过无稽之谈,太祖天纵英明,性情更是如雷似火,何人胆敢在御前如此失仪?
      看来此事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他莫名想起自己在长洲作知县时曾听故老说,长江中有大鱼名为豚,体型肥大,日食鱼虾无数。又有吐浪喷波之能,每现于江面上必定风雨大作,土人以为神灵。想那江豚胡吃海塞的模样,或与眼前的男子差相仿佛。
      他被这个念头逗得轻笑出声,忙又饮酒掩饰。
      一旁赵普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神色温柔怀念。


      3楼2020-07-28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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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淳化元年,正月。
        此时虽还没有后世所谓“春节”名目,但对一岁之首的庆贺也极尽隆重。京城百姓个个喜气洋洋,朝堂上群臣却是愈发如履薄冰。官家脸色比去年更坏,哪怕改元的大喜也没让他脾气好上半分。王禹偁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有天走进御书房大门之时,也会突然生出想逃的念头。
        赵光义劈头盖脸将手里纸张都摔在他身上。
        “王元之!你瞧瞧、你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顾不上弄清这次又是哪里犯了圣怒,一向备受皇帝赏识的左司谏立马伏地请罪。宋君站起身来,目光居高临下刺在他脊背上,口中流利地诵出那几封奏表里的字句,显然之前不知看了多少遍。
        “必也辞荣,许归西洛;幸而未死,获见东封……”
        “伏望陛下惠以考终,致之散地,冀延余息,尚见明时……”
        “埋骨泉台,幽魂负愧,书名国史,后嗣何观……”
        “与其冒宠以招殃,不若违天而获戾……”
        王禹偁觉得,皇帝愤怒的声音底下,埋着几分冰冷的绝望。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陛下,臣以为纵然拙笔不能写赵相赤心之万一,也断无有失臣节之处。”
        赵光义发了一通火,也知道自己在迁怒,叹口气唤他起来。“元之,汴梁有什么不好吗?”
        “天子脚下,自是首善之区。臣曾听民间亦有俗语,道此生但合老于京师。”
        “比之西京又如何?”
        王禹偁顿悟官家心结是何处,只轻声念了句古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是了,太祖山陵在洛阳。”赵光义自嘲地笑出声,“无怪他还顾望旧乡。”
        后周显德七年,正月。
        前日北汉、契丹联军自镇、定二州入寇的消息传来,满朝慌动。官家年岁尚幼,几位宰执大臣商议后,奏请太后,令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师北上,抵御敌军。消息传出去汴梁百姓多有举家卷囊而逃者,谁不记得十年前枢密使郭威也是奉命北征,转眼杀了个回马枪纵兵大掠京师,没几日便改换江山。何况世宗病中传出的“点检做天子”谶语,此刻看来定是凶兆。
        物议汹汹,人心的不安点滴汇聚成巨大漩涡,几欲吞噬处在风暴中心的赵府。
        赵匡义兀地放下手中茶盏。
        顾不上被溅湿的袖口,少年蓦然起身绕着厅堂打转,年轻的面容上有种野兽般的凶狠。“二哥到底怎么想的?这时候了居然还敢自投虎口……换我是韩瞪眼,早埋伏下刀斧手,教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阿姐也是,方才那么激他做什么?”
        赵匡胤本也因满城风雨心烦意乱,想回家清静片刻,却被亲妹子赵美蓉拎着擀面杖打将出来:“你堂堂七尺男儿,该不该造反自己不知道吗?带种就出去拿个主意!**才夹尾巴缩内宅吓唬女人孩子!”一语骂醒梦中人,赵点检当即决定只身往侍卫司统帅韩通府上拜会,以示自己绝无二心。
        “三郎莫忧心,”赵普安抚地拍拍他手背,“节帅此刻并无反迹,若只为流言便诛杀大臣,各路诸侯会怎么想?韩指挥虽然凶暴,但也非不明事理之人。”
        “不是你哥你当然不担心。”赵匡义没好气地嘟囔着,却反手将他握紧了。
        哺时将过,赵匡胤带着一身酒气推开家门,看起来还是全须全尾人模人样。先前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韩府,只待形势不对便要提前开练,现下京城里两拨人马暗地都松了口气。哪怕出兵途中还有变故,那也是明天的事了。赵普早沏好茶等着他,“那边可是信了节帅尽忠王事?”
        “甭管信没信,至少没当场撕破脸。”赵匡胤抹一把汗,转过头来冲着他笑,“那橐驼儿倒是眼明,瞅着我便是逆臣贼子的面相,可惜他爹不敢动手。”
        赵普心里记下一笔,脸上却不露声色。“那便恭喜主公,大事可成。”
        “其实我心里不是不怯得慌,可是没办法。要是真谈不拢,打出肠子我也得爬回来。不然啊,则平,你要怎么办呢。”
        赵普突然觉着耳根热了热。
        “节帅自然是吉人天助。”
        “哎,话不能这么说,”赵匡胤凑近他,神色变得认真,“我一路上就在想,要是刚才死在外头,你会做什么。”
        “……那只能怨属下跟错了人。我只好连夜跑去范相府上跪着,哭自己命途偃蹇、误交匪类,求老师留一条生路了。”
        赵匡胤眯眼把他扯进怀里,“明天某便着人写文书,休了你这小没良心的。”
        我就拼上一条命,将汴梁城翻过来给你陪葬,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这种话……要怎么说得出口。


        6楼2020-07-28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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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进京朝觐,官家命皇弟开封尹以下数人作陪,于御苑赏花宴射。建隆二年解兵权之后,昔日的翊戴功臣之首已出外十二年,一心专注在封地聚敛资财,回开封的次数寥寥无几。如今虽已君臣有别,看到昔日结拜的兄长他仍感亲切,却觉得座上似是少了一人。石守信顺嘴就问了出来:“难得回来一趟,怎么没见咱们相公?”
          旁边楚昭辅恨不能堵上他的嘴。石守信扭头瞪他一眼,“拱辰,仔细你的腿,踢着我了。”转过脸去又接着说要命的话,“不是说要看花,我记得则平最喜欢红药,官家每年都留着……啊哟!”这次眼前出现的是党进无辜的脸,“郓帅,是府尹……啊不,是我踩的你。踩的就是你!”
          还没等久离京师的节帅琢磨出到底啥地方不对,就见赵匡胤走过来拍他肩膀,暗沉沉的脸色比平日更添一分黑,“芍药又不是稀罕物事,看多了反叫人生厌。去挑一副弓,陪朕射箭,若开不到三百步,出去就别说是我兄弟。”
          言毕转身就走,石守信一时怔愣,望着他背影嘀咕起来。
          “这是吵嘴了?”
          “怎么连你也不给我省心……”赵普戳着手底下头毛支楞的小脑袋,心疼地避开额角那块乌青,“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打架!这是哪家的小坏蛋?”
          小坏蛋笑给他一口白牙。
          “是十年前相公从人家地里偷偷拔出来的麦苗儿。”
          当爹的霎时心都软了,可不行,该训的还是得训。不然下回更加蹬鼻子上脸。
          “麦苗儿,谁教的你出去打架?”
          “是四大王!”小家伙骄傲地挺起胸来。赵普看着他的样子便能想象少年咬牙切齿的模样,“平常的时候,管人家叫哥哥;摊上大事了,才知道喊大王”,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忙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我不是上次跟四郎说过,再带你出去赌钱,就让官家打掉他大牙吗?”
          “没去赌钱!”麦苗儿忙着摇头,“这次真没去,我们在朱雀街上吃梅花包子来着。”
          “然后你一头撞包子铺墙上,给磕着了?”
          “爹你怎么知道……相公料事如神!小的就说我没去打架嘛!”
          赵普长叹一声,凑近他耳朵:“我悄悄地告诉你,赵四郎这个人,不仅逢赌必输,输钱必赖,而且连教人扯谎都不会。何况就你们俩混世魔王,哪怕真去吃包子了,也得让人老板娘拎着擀面杖撵出来。”
          麦苗儿趁机往他怀里蹭,开始撒娇耍赖,“爹~我们又不是每次出去都赌钱打架,还不是因为有人说你坏话!”
          赵普动作突然僵了僵,口气倒还平常:“哦。他们说什么了?”
          “说你学问浅薄,鸡……鸡贤肚能,贪婪无度,献……献妹邀虫。”麦苗儿奋力回忆那些对他来说很难懂的词,“还说你不配做宰相,有个卢什么什么比你强多了,官家已经不要你了。”
          官家已经不要你了。
          “啊呀!”麦苗儿突然一捂嘴,“四大王不让我告诉你的,爹你别跟他说这是我说的啊……爹?”
          儿子踮起脚来,温热的手指贴在他眼角,“爹,你想哭就哭吧。”
          “你这样没束发的小孩儿才哭,爹好多年没哭过了。”
          麦苗儿一撇嘴,“骗人,昨天官家走了之后,你就在书斋里哭了一宿。别以为我不知道。”
          “赵承煦!谁教的你半夜三更不睡觉?”
          “……爹我错了,我我我起夜来着!起夜路过!”麦苗儿被他吼得瑟缩一下,赶紧转移话题,“爹,他们骗人的吧?官家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你对他这么好,他怎么忍心对你始乱终弃?”
          赵普沉默了一会儿。
          “对,他们是骗人的……赵德芳又教你乱用词,我这就……”
          “等等,爹,四大王的事以后再说。那个卢什么什么不是欺负你吗,我们现在去宫里,让官家打掉他大牙好不好?”
          赵普手里的布条在他脑袋上绕过最后一道,打上漂亮的结。
          “小傻瓜,官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宋开宝六年,八月。
          宰相赵普罢为河阳三城节度使。
          宋开宝六年,九月。
          皇弟开封府尹赵光义封晋王,诏晋王位居宰相上。
          薛居正、沈义伦并相,翰林学士卢多逊为参知政事。
          大将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并加官。


          8楼2020-07-28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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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淳化三年,七月。
            王禹偁勒住缰绳,见身侧原野铺展开雪白的花朵,直与天接。
            打马而过如往云中。他心底欢喜不胜,同行友人亦笑得开怀:“元之,来商州也快一年了,可曾见过这般景致?”
            “未曾。”
            昔日同榜登科,两人俱是文采风流,此际便要联诗。冯伉先起首道: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王禹偁沉吟片刻。正是日暮时分,周围群山似也怀抱着一分温柔暖色。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话音未落,冯伉已满脸激动,马鞭在空中“啪”地炸开一个花。“好句,好句!我竟接不下去了,不如你全续完罢。”
            王禹偁推让几声,又吟出一联“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一首七律尚欠妥帖的收尾,他跃下马来,开始踱步。心底想到商洛纵有风光绝好,谪居终究意难平。不觉伤怀,缓缓念出半句。
            何事吟余忽惆怅。
            随即思绪被直冲而来的奔马打断。一旁冯伉皱了眉头,知道该是公务,又不愿搅扰他诗兴,压低声音问:“何事如此之急?”来人却不知他用意,只哭丧着脸,嗓门极高:“别驾、副使,西京来的消息,前夜里……赵中令没了。”
            天际残阳刹那将王禹偁脚下的影子拖得冗长。
            何事吟余忽惆怅。
            王元之,你挺住了。
            大宋立国来便重文治,朝堂上人才济济。宰执之下翰林学士与知制诰分掌内外两制,地望最清贵,更是人人口中绝妙好辞,个个笔下锦绣华章。可此刻看遍北门与西掖,要作老师的神道碑,竟是谁也配不上。
            最好是让元之回来。
            张齐贤这样想,连请命的奏疏都已经写好。却突然听闻官家要亲自动手。
            赵光义落笔很慢。皇帝雅好书法,草、隶、行、篆俱精,尤擅飞白。但此刻,落笔的字体却是八分。蚕头燕尾之中,仿佛有千年前汉家的尘烟缓缓透过纸背。
            “唐尧在位,圣贤谓之叶符;虞舜得人,天地以之开泰。”
            那个人曾经是他懵懂不明的期盼。
            “王蕴人伦之风概,禀山岳之仪型。晦而不彰,宽而无挠,竭其诚志,有始有终,无善不藏,非义勿取。”
            他难以言说的野心。
            “我太祖观其才智,凡事责成。既升近密之权,可观立功之效。英声为之间出,文物为之复兴。戮力同心,如石投水。固已萧、张让行,姚、宋推功,鱼水之欢,未足为比。”
            他自以为是的胜利。
            “开宝六年,太祖以王始佐创业,克志升平,伐罪吊民,开扩疆土,下西蜀,平南越,擒吴会,来北戎。威德绥怀,无远不至;云龙际会,大通合符。十有余年矣,知无不为,甚烦神用,务均劳逸,以优荩臣。寻授太傅,佩相印,持节河阳。”
            他终于承认的溃败。
            “朕于早岁,尝与周旋。而节操有恒,始终无玷。”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属于那两个人的时代在他耳边呼啸而过。
            “悲风飒飒,夜杳冥冥。咨嗟永隔,精魄长扃。丧此贞纯,曷终暮景。魂影已沈,去路斯永。庙堂师傅,丘垅幽泉。勒铭翠琰,不胜潸然。”
            到底一去不返。


            10楼2020-07-28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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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咸平五年,十月。
              一年来经略西北奔走军中,官家也觉得该让他松快松快,张齐贤却不敢让自己闲下来。稍有空暇,睁眼闭眼就都是王元之。三年前再度贬往黄州,临行那人伶牙俐齿,还能写诗气他。
              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公务上没事,就在私底下找事。
              “他向常之是什么东西!当年老夫在江南西路就不该抬举他!”哪怕位极人臣他骂起人来还是少时西洛无赖的模样,“你张爷爷看上的女人都敢抢!官家面前装的什么清正廉明,还不是也图那三万缗的嫁妆!”
              “是,大人不值当为那白眼狼生气。”次子宗诲垂手侍立,任他发火,“按父亲吩咐,孩儿前日已密告柴家娘子,御前如何应对……”
              赵恒召见张齐贤和向敏中的时候心底很想骂娘。
              平常看着他俩仁义道德,都上了五六十岁,薛惟吉再不肖也是文惠公独子,尸首还没凉透就上赶着聘人家寡妇!那柴氏确实卷了薛家两代万贯家私,他看着也觉得心动,可大宋朝短过这两位好相公的俸禄吗?!父皇跟皇伯考的脸面都教他们丢光了!
              但皇帝到底年轻,真看见俩老爷子一面臣死罪一面在底下横眉怒眼,还是觉得这事儿细想【操】蛋到可乐。
              他没撑住笑了出来。
              “亏得这是遇到朕,搁太祖那时候,得让你们当堂打他一架,谁赢了归谁。”
              向敏中脸绿了,张齐贤倒是在旁边也张扬地大笑出声。
              笑着笑着就成了泪。
              还是忍不住会想起那年冬至夜,元之醉倒在他肩上。狭长的眼睫仿佛触手可及,晃得枢密副使心底也随之玉山倾颓,再不可收拾。
              耳边是老师尘封很久的琴声,拨开笼着漫漫年月的云翳,极尽温柔。
              像在风雪中走过一段长路,不觉就白了头。


              12楼2020-07-28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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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ಥ_ಥ)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0-07-28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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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楼2020-08-16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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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匡胤忍不住叹气。他该想到有些事一旦发生过就回不去,但没亲眼确认便无法真正死心。失位的宰相也许不再是……不再愿意做他唯一的知音,可他依然是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皇帝知道赵普在等他说这次拜访真正的原因。他绞尽脑汁回想上次两人间不以商讨国事告终的对话,心底却一片空白。似乎赵则平这个人对他来说从来就与雄心壮志联系在一起,是天降大任之臂助于斯人。百年后史书大概会说,他们是很好的君臣。可现在他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至少不该只是这样。
                    两年多来宋君常夜不成眠,不是因为国家大事无人商议,而是胸口总有类似寂寞的情绪翻搅,几乎让他发疯。赵匡胤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无论什么都好,但多少次他已经站在宫门口,却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
                    多可笑的情绪。这赵家天下每一寸土地都该是他的,却不见一个曾经无论多晚都愿意收留他的人。
                    “朕……我想迁都洛阳。”赵匡胤突兀地说。
                    “官家忌惮晋王?”赵普扬了扬眉毛,骨子里有种刚强冷硬的东西又开始抬头。
                    这些日子开封府尹本人以下多少官员在御前千方百计旁敲侧击,皇帝自己都要相信他是真的想削大弟光义的权,却没人敢把这层意思真的说出。但赵普转念就明白事情不会是为此,官家但凡有一丝半点换储的念头,自己也不会被卸了所有骄傲从政事堂赶出来。
                    也不该是桑梓之思,他晓得一时伤感不足以令赵匡胤动摇。
                    那便只剩下百年大计了。
                    “开封虽漕运便利,却无险可守。目下东京便有禁军十数万,久而必致冗兵之患。不出百年,民力将消耗殆尽。洛阳襟山带河,依据地势之险,方可如周唐般守百年基业。依朕的意思,洛阳尚是权宜之计,若图江山永固,当迁都长安。”
                    赵普闻言不由一哂。皇帝眼光看得太远,群臣响应必定寥寥无几,哪怕很多人其实并非晋王一党。
                    “光义却不解我胸中深意,只叩头切谏道,在德不在险。”
                    “晋王所言也并非无理,自古纵有不灭的江山,亦无不改的朝代。”
                    赵匡胤听他言辞冷漠,心头莫名火起:“朕明白开封尹为何不愿迁都,可赵卿现下分明领着河阳节钺。”言下之意便是,哪怕为了反对政敌,赵普也该与自己站在一处。
                    只讲立场,不问对错。
                    他不知道自己在赵匡胤眼里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模样。
                    “迁都难处有三,一则城池未修,次则漕运未通,再则北汉未平。”赵普不觉用上全身力气来平稳自己的声音,“江南初下,正是安定人心之时,朝野不宜震动。陛下远见,也应徐徐图之,何必心急至此。”
                    话还未落皇帝已倾身过来扣住他手腕,他听得见自己骨头“格格”作响,却觉不到疼。墙脚喝空的酒壶燃成君王眼里骇人的光,以男人的海量本不应如此。
                    “是,朕是等不及了!你不就巴望着我亲口承认吗?我离了你一天也过不下去!满意了吗?”
                    从很远的地方有雨声传来,一点一滴,寒入肺腑。
                    赵匡胤看见锁在怀里的人疲倦地合上眼睛。
                    “元朗,别哄我……我会当真的。”


                    16楼2020-08-16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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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楼2020-08-16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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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楼2020-08-16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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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楼2020-08-16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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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楼2020-08-16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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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太,我记得这篇文您好像写过俩篇注文?请问还有吗?


                              IP属地:安徽来自Android客户端22楼2021-10-11 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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