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叛乱是武周时期的一件大事。但这种“大事”都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武周朝除了争夺皇位太子位之外没啥大事。
契丹叛乱对武则天和武周政权来说是一次打击，但对以后的唐朝其实并不是什么重大隐患。平定叛乱后，武周仍一直在征讨契丹叛军，同时瓦解其部落。而这些在正史中几乎不提，结果给人的印象就是契丹叛乱之后武周毫无做为。这都是史官们－－特别是宋朝史官的小肚鸡肠的具体表现。

发生在万岁通天元年的契丹叛乱曾把武周搞得焦头烂额，但此战并非单纯的边境战争，而是掺杂着河北地区小规模的内乱。整个叛乱最终平定，并且它对武周朝最大的影响是歪打正着地推动了武则天还政于李唐。这些我在别的帖子里已有详细分析。有兴趣者，请参考史料《陈子昂文集》、张说《为河内郡王武懿宗平冀州贼契丹等露布》。
这里是从边防的角度来看看武周与契丹的关系。

【契丹叛乱与后突厥息息相关】
尽管正史上把契丹叛乱说成是什么武周都督赵文翙没搞好民族关系，但这只是表象。实际上自从后突厥独立后，整个北方各部都进入了一个重新整合的时期。契丹叛乱与后突厥息息相关。
契丹最初是怎样归附唐朝的呢？并不是被唐朝打的，而是主动投靠。早在唐高祖武德年间，契丹的一位大首领孙敖曹就率先带着部落前来投奔，被高祖册封为辽州总管。孙敖曹就是后来叛军首领孙万荣的曾祖父。到了太宗贞观年间，更多契丹部落首领陆续归附，均受到优待。

契丹诸部为何主动向唐朝靠拢？说到底还是因为突厥。综合“两唐书”的《突厥传》、《北狄传》，契丹本来“臣于突厥”。隋末唐初突厥强盛时，小可汗突利就主管东北的契丹、奚、靺鞨等部落，而突利的牙帐就设在幽州之北。突利对这些部落征敛无度，激起反抗。契丹的孙敖曹大约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转而投唐。到贞观四年，太宗灭掉突厥，唐朝成为北方新霸主，此前被突厥统治的部落，包括铁勒诸部与契丹、奚等，就陆陆续续归附唐朝。

不过契丹本来有八个部落，向唐朝的归附是一个缓慢过程，直到贞观二十二年松漠都督府（契丹自治区）才正式设立。此时的契丹人口，一部分在松漠都督府的辖境，一部分则被安置在营州等唐朝正州。对契丹各部落来说，在唐朝统治下的生活相对安定，部落本身也得到了发展。
到武则天执政时，边境形势的最大变化就是后突厥已经独立。这时契丹立刻就成了夹在了唐与突厥两股势力中间的摇摆因素。突厥在调露元年第一次叛乱时就煽动东北的契丹、奚等部一起反，攻击营州，但被迅速平定。《资治通鉴》：“突厥扇诱奚、契丹侵掠营州，都督周道务遣户曹始平、唐休璟将兵击破之。”
后来突厥没有再联合契丹，转而开始对其进行掠夺。前面分析过，骨咄禄之所以最终能够立国，主要是因为他不再执着于进攻唐朝，而把主攻方向转向了漠北各部。实际上他对契丹也没有放过。《阙特勤碑》在回顾骨咄禄刚立国时的形势说：“在南方，汉人是敌人，在北方，匐职可汗与九姓乌古斯是敌人，黠戛斯人、骨利干人、三十姓鞑靼、契丹、奚等等全都与我们为敌。我父可汗（征讨）所有这些（民族）。”可见那时的契丹、奚也都在黑名单上。

【武则天的契丹政策】
武则天执政后又对契丹采取了什么政策呢？尽管史料极其缺乏，却也可稍作推测。
契丹史学者 任爱君 先生在《契丹帝国》一书中指出，契丹地区在武则天时代有几次析置州县。垂拱年间，从威州（即辽州）析出了归诚州；武周载初元年，又从昌州析分出了沃州；到契丹叛乱的万岁通天元年，又从带州析分出了信州。
《资治通鉴》上在讲武则天赐死刘祎之时，提到了一句“归诚州都督孙万荣”，说有人揭发孙万荣向刘祎之行贿。从这条零星记录里可知，武则天是垂拱年间设置了归诚州，并把一直在朝中当人质的孙万荣放回去做了归诚州刺史。
一般说来，析置州县意味着户口增加，说明当地社会在发展。但是武周对契丹羁縻区的州县析置恐怕另有内情，很可能是在把契丹本土的人口不断向内迁移。
任爱君分析说，唐朝从一开始设置松漠都督府时，就把契丹的部分人口安置到了本土，形成了所谓的“入内蕃州”，也就是地处本土、但居民主要是契丹人的州。所以从一开始，契丹就面临本土部落与“入内蕃州”的分裂。这种分裂最初并不明显，后来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就越来越显著。
这里借用任爱君先生对《新唐书·地理志》的总结，来看看契丹入内蕃州的变化。最初在武德年间，孙敖曹归附唐朝，高祖设立了辽州。贞观时把辽州更名为威州，又陆续增设了吕州、师州、带州、玄州。这五个契丹的“入内蕃州”，其中四个都受营州都督府管辖，这样一来就与松漠都督府形成了一种紧张关系。任爱君认为，这是唐朝对契丹部落的分化瓦解。
我认为这种分析很有道理。以此来看，武则天时继续析置契丹的“入内蕃州”实际上是分化瓦解政策的延续。这种做法一直持续到玄宗时，基本精神都没变过。武周时有契丹叛乱，玄宗时契丹附了又叛，叛了又附，但契丹“入内蕃州”的数量却不断增加。武周契丹叛乱之前的“入内蕃州”已有8个，到玄宗时增加到10个。

【在“入内蕃州”的背景下看契丹叛乱】
在这种背景下再来看万岁通天元年的契丹叛乱。后突厥复国后，贞观、高宗朝时期的那种和平局面已被打破，契丹受到突厥攻击，而武周没有也不可能出兵去保护契丹本土。相反，武则天不断扩大“入内蕃州”的规模，很可能是在不断把契丹部落的人口内迁－－对于一般的部落百姓来说，这也不失为一种保护，但这直接触犯了契丹首领的利益。
契丹叛乱的两个首领是李尽忠、孙万荣。根据“两唐书”，李尽忠世袭了松漠都督，是契丹本土的首领。孙万荣也是契丹的小首领，又是归诚州刺史。根据任爱君《契丹帝国》一书，归诚州虽然是契丹羁縻州，却归营州都督府管辖。所以到了万岁通天元年，李尽忠、孙万荣便在营州发难。用任爱君先生的话说，这场战争实质是契丹首领与朝廷争夺 入内羁縻州 的归属权。

这里我要重申一下契丹叛乱的经过： 这场叛乱以李尽忠之死为分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尽管孙万荣取得了“东硖石谷大捷”，但武周军队并非毫无做为。几个月后李尽忠就死了，随后契丹又被突厥默啜抄袭了后方。到此时，契丹叛乱已经基本上平息下去。但孙万荣在这时得到了武周内部叛乱分子的支持，于是重新振作，叛乱进入第二个阶段。契丹进犯幽州，却又分出一部分叛军南下冀州，所以搞得武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叛乱。

【叛乱结束，武周并未停止征讨】
不可否认，这次叛乱进一步改变了北方边境形势。契丹本土脱离武周，而本来营州的治所柳城也被契丹占据。武则天放弃了柳城，但没有放弃营州的建制，把治所移到了幽州的渔阳。
在正史上，此后就极少写到武周与契丹后来又怎样了。其实在这之后武周并没有放弃对契丹的追缴。据《资治通鉴》，久视元年，即平定契丹叛乱后第三年，在含枢殿举行了一次献俘仪式。“太后以（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将军，（骆）务整为右武威卫将军，使将兵击契丹馀党，悉平之。秋，七月，献俘于含枢殿。太后以楷固为左玉钤卫大将军、燕国公，赐姓武氏。”
李楷固、骆务整都是契丹将领，在叛乱期间让武周军队大吃苦头，后来在狄仁杰的斡旋之下归附，开始为武周朝效力。武周便让这二人领兵围剿契丹残部。这些战斗的过程正史上一概不提，但从献俘仪式来看，还是取得了很大胜利。
任爱君在分析史料后指出，万岁通天二年，即叛乱被平定的那一年，李尽忠的兄弟、契丹首领李括莫离就已经归顺武周，受封为归顺郡王。这应该是李楷固、骆务整等将领围剿叛军残部的成果之一。

另一位契丹首领李楷洛也是在久视元年投奔武周，从此替朝廷效力。他儿子李光弼在安史之乱后成为唐朝的“中兴名将”之一。同样，正史对李楷洛的归降也是一字不提，后人还是从杨炎撰写的《李楷洛碑》、颜真卿撰写的《李光弼神道碑》等碑文中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玄宗时宰相杨炎的《唐赠范阳大都督忠烈公李公神道碑铭》透露了不少细节。铭文说：“久视中，以骁骑嵗入于辽，西临太原，南震燕赵，云火照于河上，天兵宿于北门。朝廷忧之，有命招谕，合以信誓，际于天人，话言感寤，抚劔叹息。是嵗以控弦之士七百骑，垂櫜入塞，解甲来朝，以其本枝复赐李氏，授玉铃卫将军，左奉宸内供奉，图形云阁之中，置酒蓬莱之上，君臣相贺，羽卫生光。”
这篇墓志铭中的墓主名叫“李楷”，现在一般认为就是李光弼之父李楷洛。从铭文中看，久视元年，李楷洛本来仍然与武周军队作战，而且十分英勇，但后来接受了武周的招降，带着七百人归顺了。于是朝廷厚赐李楷洛，皆大欢喜。这大概就是《通鉴》中说的久视元年的献俘仪式。
武则天不但给李楷洛加官晋爵，而且让他进了“美男俱乐部”－－奉宸府，还给他画了像。当然这些风光的事情正史上是肯定不会说的。
又根据《旧唐书·地理志》，本来属于营州管辖的好几个契丹羁縻州县，在契丹叛乱后被南迁，但是到了中宗神龙元年就纷纷迁回旧地。这说明在叛乱期间失陷的营州都督府辖区那一片，在武周朝最后几年可能逐渐空了，所以神龙年间能一下子把那些乔迁的州县再搬回去。

叛乱之后契丹尽管脱离了武周，但并没有独立，而是被后突厥吞并。可是即使后突厥与契丹都成了武周的敌人，在东北边境也没有出现什么新的麻烦。从上述零星史料可知，武周一直在攻击契丹，而且是军事打击与政治瓦解双管齐下。
武则天没有努力夺回柳城，大概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柳城已在契丹本土的边缘，一旦成为战场，中原军队不易取胜。玄宗开元初年，营州的治所再次迁回柳城。但这也不是打出来的，是契丹首领再次叛离突厥、重新投奔唐朝的结果。契丹重返唐朝还是因为突厥。《旧唐书》说：“开元三年，其首领李失活以默啜政衰，率种落内附。”
很多文章在谈到武则天时的这次契丹叛离，总是有意无意地夸大其后果，把契丹脱离武周说得好像是唐朝的重大损失一样。其实契丹与突厥一样，归附并不等于同化，随时可能再叛，因此脱离了也不是什么损失，归附了也不敢掉以轻心。玄宗时的契丹并不安分，但也没有形成重大边患。实际上就是到了中晚唐时的藩镇割据时期，契丹都没成气候。这个民族真正的崛起要等到五代十国时期耶律阿保机统一了内部之后。

【渤海国】
契丹叛乱的另一后果是让东北的另一小族渤海靺鞨（mo4 he）趁机独立，建立了渤海国。
按《旧唐书》，渤海靺鞨是高句丽的别种。当年唐高宗灭掉高句丽，这一族被朝廷安置到了营州。契丹叛乱期间，靺鞨人也趁机组团，占据险要之地自守。
契丹降将李楷固被武则天封为右玉钤卫大将军，领兵讨伐叛乱余党，其中也包括靺鞨人。渤海靺鞨当时有两个首领，其中一位叫乞四比羽，就死在李楷固手下。另一首领乞乞仲象病死。

乞乞仲象的儿子祚荣成为靺鞨的新首领。他既不肯投降，也不敢恋战，于是带领部族远走高飞，向东北方向逃亡。李楷固贪功，率军远追，一直追过了天门岭，结果被祚荣打得大败，自己侥幸生还。
年轻的首领祚荣打败了武周追兵，见好就收，带着部族跑到了更远的东牟山筑城而居，建立了震国，自封为震国王（一作“振国王”），即是后来说的渤海国。东牟山到底在什么地方，至今未有定论，一般认为是在今天的吉林省敦化市。对武周朝来说，那里“在营州之东二千里”，是更加遥远的边陲之地，中间又有突厥和奚族势力的阻隔，所以在天门岭之战失利后并没有继续征讨。
祚荣立国后虽然立刻与突厥建立联系，但对武周也保持着和平态度。据分析，他的国名“震”就来自武则天的封号，武则天曾把祚荣之父乞乞仲象封为“震国公”。这种说法有争议，但不管怎样，祚荣在武周时期从未挑起过边衅。中宗李显继位后便对震国进行招抚，祚荣也非常合作，立刻“遣子入侍”，看样子是把儿子送去做质子了。换言之，中宗朝时，没有进行任何征战，震国就主动承认了唐朝的宗主国地位。
有些文章把渤海国的建立也说成是武周的什么重大过失。可是渤海国的前身震国正是在武周的征讨下远走边疆，而且在玄宗刚上台时就接受了唐朝的册封，成为羁縻统治区，以后定期朝贡。这么顺利的发展，到底是武周、中宗两朝的功绩，还是玄宗的功绩？渤海国只在玄宗朝中期一度攻击过唐朝，但麻烦很快就被搞定。此后，即使在安史之乱期间渤海国也没有趁机进攻唐朝，在安史之乱后与唐朝也一直保持友好。
参考文章：
《契丹帝国》（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0年出版），作者：任爱君（赤峰学院教授，辽史专家）。

后来玄宗时，契丹首领可突于一会儿投降，一会儿又叛。真正亲唐的契丹首领被可突于杀掉。
契丹尽管一开始很弱小，但他们比突厥更希望得到中原地区，比突厥野心更大。同时，契丹的独立意志也十分强烈，以可突于为代表。所以契丹迟早会叛，不可能永远归顺。
契丹的反叛发生在武周朝，但并不是武则天造成的。在任何时候他们都可能反。
“叛则讨之，降则抚之”，中原王朝对于这些周边少数民族也只能如此了，不然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