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
玉蟾宫的虹少侠近日有些不对劲。
比如：以往卯时就起身练剑的他，这几日颇为惫懒，常睡到巳时才堪堪睁眼。
再比如：以往脸上常挂着笑意的他，这几日颇是严肃，眼底半分喜色也无。
再再比如：以往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孜孜不倦日日不辞辛苦奔波于落霞轩和秋水阁的他，这几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是在落霞轩的前院里侍弄侍弄新开了一两朵的梅花。
这事儿来的蹊跷，玉蟾宫一众人很是纳闷，莫不是虹少侠与自家宫主吵架了？可自家宫主神情举止一如既往，丝毫没有不忿的样子，且近日里胃口极佳，午膳比往日能多喝一碗红枣桂圆粥，兴致来了，还会唤宫婢入秋水阁一同刺绣。
一众人如是想，兴许是冬天到了，虹少侠要准备冬眠吧。
事实上，蓝宫主确实没有同虹少侠吵架，蓝宫主身边的朱华可以拍着一马平川的胸脯保证。她和绿竹听的一清二楚。
今年的冬天来的猝不及防。初霜月末下了场大雨，天就骤寒了起来。玉蟾宫本就处于天门山顶，雨一降风一吹便是冰凉削骨。明明只是初入广寒月，却已有了季冬时节的寒意。
这日山风猎猎，纵使守宫门的几个宫婢打小习惯了蓝宫主周身的冰魄真气，在这山风刮面之下也难免有些瑟瑟发抖，一个个缩紧了脖子。以至于当运足了踏雪寻梅的虹少侠毫不客气地闯入玉蟾宫，几个宫婢都没能反应过来通秉一声。只得面面相觑一会儿，感叹大名鼎鼎的长虹剑主不管再怎么蹭吃蹭住，却还是如江湖传闻般牛逼哄哄名不虚传。
虹少侠就这样理直气壮无阻无拦地把玉蟾宫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几位新来的小宫婢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探头探脑地看着虹少侠上蹿下跳。
大约是去六奇阁的这几日挂念宫主心切，才会来的这般气势汹汹。一众宫婢觉得虹少侠委实对宫主用情至深，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敬佩起来，忙不迭请来了正在芸窗打理藏书的绿竹。

“你家宫主在哪儿？”久违的开门见山。
绿竹被问得一愣，平日里素来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虹少侠，今日却语气强硬一反常态。难不成是神医拿他试药，结果失败了？不能呀，瞧着人模狗样，登了天门山万级玉石台阶又折腾了好大一会儿都脸不红气不喘，不像吃错药了的样子。
“虹少侠今儿是怎么了，急急躁躁的，可不像是您一贯的作派呀？”绿竹思量半晌，却还是一个没忍住问了出口。
“你家宫主呢，我找她有要紧事。”
绿竹又是一愣，虹少侠今日果然一反常态，却也不敢怠慢，怔怔说道：“宫主下山送温暖去啦，这会子应该已经快回来了。”
“送，送温暖？”
虹少侠一头雾水。
坊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玉蟾宫的蓝宫主是冰魄剑主，真气至阴至寒，周身寒气逼人，难道她练剑时走火入魔，冰极火转？不然这个时节不送雹子跟冰天雪地，送的哪门子温暖？
刚要开口问个明白，一旁的绿竹见他眉头一皱，顿时明了，不由心下窃喜，面上却是恭顺道：“虹少侠莫要担心，我们宫主是看今年冬天来的凶，怕山下百姓受冷，于是这几日和众婢子一起没日没夜赶了百来件棉被棉衣，今儿和朱华她们下山给百姓送去啦！”
这是大好事。
玉蟾宫家大业大声名遐迩，玉蟾宫主侠骨柔情心系百姓，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受玉蟾宫庇佑，日子得以安宁自在。这次下乡走基层送温暖的活动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
理是这么个理，可情不是这么个情。虹少侠心头恼意更盛，眉头不由皱得更厉害了些。
这倒让绿竹有些不明所以，蓝宫主做的是大善事，怎么虹少侠反而更拧巴了呢？唉，果然男人心海底针，猜来猜去都不明白。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正当绿竹侍在身侧手足无措，心底纠结了无数措辞准备缓解虹少侠的无名火；虹少侠面色凝重心火躁郁，再也耐不住性子几欲转身出门寻蓝宫主的时候——
“咦？不是说要一个月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蓝宫主这日着了身杏黄羽裙，裹了件碧蓝色滚毛斗篷，蹬了双茜色短绒小靴，打眼瞧去煞是清雅大方。送的是一宫上下的好意，端的便也是一宫之主的架子。于是素日里不喜束发的蓝宫主，今日被朱华摁在镜前倒饬了坊间最为时兴的发髻。
朱华对此振振有词：“此次活动关乎阖宫面子，宫主就算不常在坊间走动，也是家喻户晓的武林第一美人，那就该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却又接地气儿、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的样子！”
这位不怎么接地气儿的蓝宫主此时一脸诧异地看着本该在六奇阁、现下却出现在自家院里的虹少侠。难怪自踏入宫门，便见宫婢一个个对自己笑逐颜开，原是他回来了。
虹少侠瞧着她的模样，面上一红，神色立马柔软下来。刚要张口，却忽地想起来什么事似的，面色又是一沉，随手解了身上的羊皮鹤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兜头盖了下去：
“坊间敬的向来不是玉蟾宫，而是玉蟾宫里的冰魄剑主。只要是你，怎样都有面子。”
他一向看不得她受难。
前几年刀剑舐血的日子里她没少受伤受苦，如今将将太平了两年，就算为着玉蟾宫也万不能让她受冷。
蓝宫主裹了裹还热乎的大氅，通红的鼻头埋进了有温度的衣领，眼里满是暖意。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畏寒，自小修习冰魄心法的蓝宫主一早习惯了冰天雪地的寒气，只是今年冬天格外冷，山风格外大，一来一回受了好一会儿风吹，这才冻得面颊通红。
这羊皮鹤氅果真暖和，披在身上半点寒风也不侵，她心下想，该早点从虹少侠手上讨来才是，还能抵点这两年他在宫里蹭吃蹭喝赖着不走的账。
本想借此调侃虹少侠几句，可虹少侠却直接拉了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往秋水阁走去：
“你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 贰 ·
虹少侠这几日很是自闭。
前几天他同心上的姑娘吵了一架。
这不算什么，平时吵架，他舍不得蓝宫主生气，自己面皮厚点屁颠颠儿去秋水阁赔笑脸道歉，事儿也就了了。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蓝宫主根本没打算接他话茬儿。
换句话说，蓝宫主这次压根儿没同他吵，只是虹少侠一人气势汹汹气哄哄，蓝宫主在旁一脸笑盈盈地看着，时不时还会调笑两句。
每念及此，虹少侠甚感委屈。
落霞轩是个好地方，两年前，虹少侠一眼相中了这个别苑。
二层小楼，带一小院。虽不比西边十几里开外的暮山居敞亮，也不比蓝宫主的秋水阁气派，但它前接花隐亭，后靠桃花林，右有芸窗，左临秋水阁。可谓是黄金地段，水岸名邸，超大绿化，墨香浸染，配套齐全，私属领地，坐拥无限升值空间。
于是三台阁大比结束后，虹少侠就随好容易恢复记忆的蓝宫主回了玉蟾宫，又以“蓝兔初愈，我实不放心，定要时刻照顾”这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光明正大地入住了落霞轩。
扎了吊椅，栽了梅花。空时邀月，闲时饮茶。两年来，真是从没把自己当外人过。
起初，宫婢们还都拘束得紧，见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虹少侠纷纷皆行待客之礼，万分不敢懈怠，生怕怠慢了贵客。如今两年过去，宫婢们……见了虹少侠就当自家人般了。就连新来的小婢也从不与虹少侠见外，可见玉蟾宫的风气着实不错，一众熟人把小婢们教导得十分优秀。
坊间流传一句俗语：只要面皮够厚，最后应有尽有。
虹少侠窃以为此话不尽然。
需是长得帅、有人格魅力，且有江湖地位的人才能凭借厚脸皮来达到应有尽有的好结果。
至于银子？这乃身外之物，靠银子未免太过低俗，虹少侠不屑这么低俗。
不低俗的虹少侠曾在吊椅上小憩时，听路过的碎嘴宫婢说赫赫有名的虹猫少侠之所以不提银子，是因为虹少侠没什么银子。
虹少侠心底嗤笑一声：肤浅，我几百里开外可是有一整座山头，山上还养了头神兽麒麟，没见过世面的人哪啧啧啧。
可虹少侠从来不说出口。因为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些资产委实无法折换成银子，也就是说，他的确没什么银子。
距他单方面和蓝宫主吵架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虹少侠全然没有素日里的闲适安逸，他日日杵在落霞轩，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日随六奇阁的神医上山，神医无心之中的一句话。

· 叁 ·
朱华抱着为蓝宫主备下的狐裘，捧着八宝手炉，围着羊毛佩巾，戴着棉绒暖帽，哆哆嗦嗦侍在落霞轩里。
本来这个时辰，蓝宫主应该在芸窗抱书闲读，或是在秋水阁的内室卧榻小憩。实不该在这落霞轩里，替那位一早破雾而去的虹少侠照顾这一院未开的梅花树。这样寒的天，也不怕冻坏了我家宫主，就算宫主不畏寒，也该考虑考虑我们这些个贴身近侍，当真是生活不易。
这梅花树，是两年前虹少侠初入落霞轩时栽下的。
“梅花高洁，孤芳不自赏，凌寒独自开。应是虹少侠以此自喻吧。”来来往往的宫婢们这样说，“白衣白马，白雪白梅，多衬虹少侠的潇洒正直！”
虹少侠对此一笑置之。
“也不知道虹少侠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养起了梅花，他连自己都养不好呢！大冷天让宫主在这个破院子受累不止，连累我们也跟着受冻。”朱华年纪小，性子向来活泼外放，说话也是快人快语，丝毫不过脑子。
“快莫乱说话！”煮茶回来的绿竹刚进院子，便听到朱华的抱怨，赶忙端了茶碗上前找补，“朱华，你胆子可是愈来愈大了，快去小厨房看着火，我灶上炖了羊汤，正好一会儿给宫主暖暖身子。”
朱华心知自己嘴快，说了逾矩僭越的话，立马接着话茬儿顺着这个由头冲冷脸的蓝宫主福了一福，一路小跑逃离现场。
看着朱华小巧灵活的背影，佯怒的蓝宫主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朱华这丫头，皮是皮了些，倒是机灵得紧，甚是讨人喜欢。绿竹，也难为你这样替她打圆场。”
绿竹闻言，低头掩面笑了笑：“宫主就别拿我打趣儿了，朱华年纪小，不比我自幼跟在宫主身边，宫主可莫要怪罪她。”
蓝宫主一愣，恍惚之间似是看到了故人。良久，她道：
“绿竹，你如今愈来愈像紫兔了。”
绿竹今年廿四，长了蓝宫主两岁，打小和紫兔跟在蓝宫主身边，三人感情甚笃。
直到六年前，紫兔死于玉蟾宫的那场大火。
那日玉蟾宫红灯高挂，灯火通明，爆竹声声，喜烛摇曳，是个大好的良辰吉日。蓝宫主在这一天为保虹猫、护麒麟、撼正义、顾大局，假意下嫁魔教四堂主。
拜堂、成亲、洞房，一切皆在蓝宫主计划之中。可意料之外的是，那四堂主阴险狡诈，交出来的是假解药。虽有当时卧底在魔教做护法的青光剑主相助，但毕竟虹少侠与蓝宫主二人初入江湖，功力尚浅，双剑合璧后依旧和那四堂主落了个两败俱伤。
魔教人手众多，玉蟾宫以寡敌众，终是难以脱困。
危难关头，紫兔一掌震开绿竹和一众小婢，挺身而出，来了一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大戏，最终以死落幕。
这一战玉蟾宫损伤惨重。
蓝宫主下令放火烧宫，多年的太平付之一炬，似是要以这十六年来的回忆为紫兔殉葬一般。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朱华是在大火中被绿竹救起的。她本无父无母，五姓无名，居于半山腰的小村，当日，她不过是听说蓝兔宫主成亲，所以上山来玉蟾宫送些蔬果。
大火之后，绿竹见朱华机灵，便将她留在了宫里，对她时时教导，照顾有加，遂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朱华——从大火中开出花来。
起初，一众宫婢都颇为不解，这个半途来的小姑娘怎么就能得宫中掌事绿竹的青睐呢？可后来日子一久，众人也就明了了。紫兔沉稳，少年老成，是以前的宫中掌事。朱华活泼好动，机灵可爱，见人还未开口，一双柳叶眼便弯成钩月，模样像极了当年跟在紫兔身边的绿竹。
紫兔走后，绿竹性情大变，再不像从前那般明朗爱笑，愈发沉着内敛，行事也稳妥起来，蓝宫主行走江湖的日子里，渐渐成了宫里最有威望的人。众人知道，从前的那个绿竹，随着紫兔一起去了。
如今看去，绿竹和朱华，同少时的紫兔和绿竹如出一辙，一动一静却又相辅相成。
绿竹身子一顿。一向稳妥不出差错的她，端茶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可她不能。她是玉蟾宫的掌事，是蓝宫主的左膀右臂，是紫兔拼死护下的人。
她还记得少时贪玩闯了祸，紫兔常替她善后，处理好便回头对哭鼻子的她说：“好啦绿竹，没事的。往后再不可胡闹了，你我同是宫主的近身侍婢，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谁还处处护得了你？你呀，总要长大，独当一面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绿竹也终是长大了。她独当一面，成了蓝宫主在宫里最得力的助手。
“绿竹，没事的。”蓝宫主轻轻说道。

· 肆 ·
冬月十二，大雪节气。
朱华穿着蓝宫主新裁的桃色比甲，从小厨房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与一碟精巧的红枣糕，一溜烟儿进了秋水阁。
“绿竹，宫主做的衣裳真是暖和，走在路上半丝风都透不进来！”朱华边笑边把手中的端盘交给绿竹，随即转了一个圈，“你看，这身比甲好不好看？”
“嘘！”绿竹接过端盘，立马打断朱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在里间说话呢，冒冒失失的。”说罢又将朱华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抿嘴一笑道，“宫主做的这身真好看，桃色衬你。”
朱华嘿嘿一笑，指着绿竹道：“这身碧色短袄你穿着也好看，上头还有青竹的纹样呢！宫主待咱们真好！”
“那是自然，”绿竹低头看着身上这件短袄，理了理衣角，眼里满是笑意，“宫主心善，用的可都是上等的料子。不说这些了，两位还在里间等着呢，还不快随我把羊肉羹和枣糕送进去？”
“瞧我，只惦记着咱的新衣裳，倒把正事给忘了！”朱华一拍脑门儿，立马脱了绣鞋，端过盘中的那碟红枣糕，与绿竹一前一后进了里间。
地上铺了鹅毛绒毯，屋内燃着雕花暖炉，案上点着千步香。
琉璃屏风之后，蓝宫主着一袭水色罗裳，以手支颐卧在美人榻上，端的是风雅之极。
“真是气煞我了！”玫瑰椅上的人说到气急之处一拍大腿，“蓝兔，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进门的绿竹和朱华皆是被这清亮的一声脆响骇了一下，却见蓝宫主依旧卧在榻上，不慌不忙地招了她俩进来。绿竹和朱华相视一眼，心领神会，默默将羊肉羹搁在四仙桌，将红枣糕搁在了美人榻一旁的高足玉案上。
闻言，蓝宫主点了点头，“该，实在该。”说罢，抬手就拾了一块儿枣糕放进嘴里，“所以你这一大清早就从金鞭溪客栈跑来了我玉蟾宫？”
“是呀，不然我家那傻大个儿定没皮没脸地缠着我。”玫瑰椅上的紫云剑主冷嗤一声，眉目含怒，“这回我偏要晾晾他，叫他下次还敢背着我喝酒，喝成这个熊样，活该他从屋顶摔下来！”
蓝宫主又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极对，大奔活该摔下来，得让他赔你瓦钱才是。”
“嗨，”紫云剑主爽朗地摆了摆手，“瓦钱倒不至于，他哪来的银子，还不都是在我金鞭溪客栈蹭吃蹭喝。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早就把他那奔雷山庄忘了个干净！”
绿竹和朱华俱是一愣，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七侠，原来都是这副德行？玉蟾宫里的这位也是蹭吃蹭喝，怕早已忘了九霄云外的西海峰林了，这奔雷剑主竟也是如此，可见自家宫里的这位七剑之首果然开了一个好头，给五剑树了个好榜样。
俨然，蓝宫主也想到了自家那位在玉蟾宫赖了两年，现下正在落霞轩闹别扭的虹少侠，噗嗤一笑，从榻上直起了身子：“你就这么嫌弃他？大奔听了怕是要伤心了。”
“他伤不伤心关我什么事！”莎丽闻言瞪了蓝宫主一眼，急忙嗔道，“我巴不得他摔断腿了才好！”
“是吗？那你还为他搽金创药？”蓝宫主又拾了块儿枣糕送入嘴里，眄着眸子看着座上的紫云剑主涨红了脸。
“你怎么知……”莎丽脱口而出，话还没说完便心知着了蓝宫主的道，赶忙掩饰地清了清嗓子，别过头去嘟囔道，“我还不是怕他讹上我，何况摔得那样惨，总不能叫客栈里的客人瞧见，闹得像我欺负他似的……”
蓝宫主却是摇了摇头，满眼笑意地对她说：“若是大奔不愿意，想来也没人敢欺负他。这世上，怕是只有你这紫云剑主才能欺负得了。”
这话一点不假。他们这样的江湖中人，哪有什么欺不欺负一说，不过是他愿意罢了，心甘情愿把命门交到另一人的手里。

“不说我了，你又是怎么回事？”莎丽起身走到四仙桌前，端起一碗羊肉羹凑在鼻尖嗅了嗅，颇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听说你和虹猫吵架了？”
蓝宫主一怔，旋即了然道：“宫里的丫头们倒是嘴快。”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蓝宫主莞尔，也起身走到桌前，端起另一碗羊肉羹尝了一口。
“瞿石山根本没有绛仙草是不是？”
彼时蓝宫主刚被虹少侠拉进秋水阁，还没缓过神儿来，便听得虹少侠没头没尾得问了一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你是骗我的是不是？瞿石山寸草不生，压根儿没有绛仙草，你不过是编了这句谎话，想让我放心地去对付阿木，是不是？”
他一口一句是不是，问的极为庄重，眉头紧蹙，握住她腕子的手力道重了几分，眼底蕴着说不清的怒气。
蓝宫主忽地想起，五年前，那魔教余孽马三娘为了一己私欲，利用自己的亲生骨肉伤四兽、夺内丹、害麒麟的那段往事。
那时千钧一发，风、雨、雷三兽连失内丹，电兽危在旦夕，若是电兽内丹再失，麒麟两日内必死无疑。可就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刻，蓝宫主却被打落山崖，真气逆行，身受重伤。虹少侠不顾电兽安危，随她一同跳下崖去，就在为她传输内力之时，她却一把推开了他。
他是七剑之首，一向以天下为己任，分得清是非对错，拎得清孰轻孰重，可却在她生命垂危之际弃大局不顾。
这不是他一贯的作派。这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坊间有话本说，长虹心系天下，万事大局为重，虽与冰魄佳偶天成，却是江山情重美人轻。虹少侠不能苟同，他是凡人，七情六欲不可控制，天下大义固然重要，可她胜过世间万物。他选天下，不过是因为，她让他选天下。
想来若是她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平之后，他也会循了那同生同死的誓言去。
蓝宫主想起那日事，心头哽了一下，不曾想她五年前说过的话，如今他都记得。
“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就忘了。你着急回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是。”他没有片刻思索。
她一惊，心猛地一动。她抬眼看着他，还是白衣胜雪、意气飞扬的模样，同六年前初见他并无半分差别。半晌，蓝宫主心知自己瞒不过去，轻声笑了笑：“你说错了，我那时分明是让你去保护电兽不受伤害，可不是去对付阿木，该罚。”
握着她手腕的手一颤。良久，他默默松开她的腕子，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这次，你又是几天没合眼？”
蓝宫主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无比，眼底暖意动人。
虹少侠一向对她无计可施，眼底的怒意化作了深深的自责，蓝宫主见状眼底暖意更甚，轻锤了一下他的胸口道：“还说我呢，你自己还不一样？阴泉之下也不知是谁对我说有两颗混元丹，害我为求寒气针去索生门主那儿跑了一遭。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罢了。”
“我…”虹少侠一时被堵的哑口无言，只得长叹一口气，执起她双手，如同被围困伞坊的那次，他一字一句，像是许誓一般：
“蓝兔，你哪里都好，可唯独对自己不好。不过这没什么了，往后，我会对你好，连同你自己的那份一并给你。”

· 伍 ·
用完了羊肉羹，又同蓝宫主寒暄了几句，申时已过，天色将晚，莎丽起身辞了玉蟾宫。
“不想我们的虹猫少侠竟是这样小孩子脾性的人，托我们蓝兔宫主的福，今日也叫我见识了一番。不过你呀也莫在逗他了，瞧他这样子怕真是伤心啦！”
“我也该回去了，大奔若再找不到我该急啦，看在他摔伤还未好的份儿上，这次就先饶了他，若有下次，我定要将他扫出金鞭溪客栈，赶他回老家去。”
说罢，飒爽的紫云剑主跨上了枣红色的骏马，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绿竹走上前为蓝宫主披上了对襟绣花斗篷，望着消隐在视线的紫云剑主的身影，笑着说道：“这会子下山，估摸不到戌时就能赶回去了，正好来得及给奔雷剑主换药。”
蓝宫主转过身来，轻轻拍了下绿竹的额头，“你倒是愈发机灵了，说的一点不错。莎丽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别提多在意大奔了。”
“是呀，我们宫主也是这样，心里别提多在意落霞轩的那位了。”绿竹冲蓝宫主眨眨眼，这一举动让蓝宫主颇有想罚她这个月不许吃芋泥奶酥的冲动。
大雪时节，虹少侠的一院梅花开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并非先前众人口中的白梅，而是鲜艳欲滴的红梅。
一众人又想，红通虹，虹少侠这是一语双关，是誓要赖在落霞轩不走的意思。虹少侠依旧是置若罔闻，只是不像前两日那般惫懒，开始忙活了起来。
天空阴暗，似乎随时就要降下雪来，蓝宫主在秋水阁凭窗而立，思量了许久，回身从里间木漆衣箱内捧出了一套新裁好的白衣来。针脚细密，半点儿线头都不见，衣角之上，还用了银线绣了几簇梅花，一眼看去，煞是精致好看。
这身白衣，蓝宫主其实一早便做好了。
那日虹少侠握着她的手，郑重地同她说那番话，她心底里悸动不已，恍惚间似是又看到六年前，那个相同的少年对她说：蓝兔，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蓝宫主眼角微热，看向他的眼神温软柔情，虹少侠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原是这样浓情蜜意的时刻，秋水阁外却哗然一片。
一众宫婢鲜少见虹少侠如此怒气冲冲，皆是耐不住好奇众志成城前来秋水阁听墙角。不想……看到如此一幕，不由都惊叹出声，以至于被逮了个正着。
众目睽睽之下，蓝宫主赧然，一把推开虹少侠，急急唤住意欲逃跑的绿竹和朱华。
“绿竹朱华，你们差人去织缎坊，我遣绣娘们为一众宫婢新裁了围领，一会儿给众人送去。”
“是，宫主。”
“还有！”蓝宫主清了清嗓子，“我给你二人新做了身冬衣，放在织缎坊的柜橱里，你们也一道取了去。”
“多谢宫主！”
言罢，二人又惊又喜，立刻召了人入了织缎坊，自己却出了秋水阁继续听自家宫主与虹少侠的墙角。朱华对此表示，虽说此行径恬不知耻，但乐趣十足，实在不能错过。
虹少侠心头躁郁不爽，见蓝宫主如此体贴坏了气氛的众人，心火更是难以压平：“众人皆得了新衣裳，我的新衣呢？”
蓝宫主面颊绯红，瞥了眼里间的木漆衣箱，头也不回地答道：“前几天忙，没空裁。”
“……当真没裁？”虹少侠不死心地问。
“当真。”蓝宫主面无表情地答。
虹少侠登时急了，慌道：“你，你不是说每年初雪，会为我裁一身冬衣吗，为什么今年旁人都有了，我却两手空空？”
“这还没下雪呢，我哪儿知道你回来的这样早！”蓝宫主瞧他模样甚是幼稚，又甚是有趣，不禁起了玩心，想要逗逗他。
“我这样急着赶回来见你，你，你，你……”虹少侠顿感失落，话到嘴边竟都说不出口，活脱脱像是个被抢了糖葫芦的三岁小儿一般。
蓝宫主见此更是觉得好笑，便道：“我怎么啦？总归是我说要为你裁衣，可现下我改主意了。你记错了我之前的意图，就罚你今年没有新的冬衣，你能拿我怎么样？”
虹少侠闻言更是委屈，瞪着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却说不出半个字，索性负气而走，心心恹恹地回了落霞轩，再没出来过。
是然蓝宫主半句没同他吵，只是虹少侠一人闹着别扭罢了，只是不成想这虹少侠竟耍起了小孩子脾气，缩在落霞轩中三日不肯出来。

已近酉时，天色大黑了下来，宫里已开始掌灯。零星的雪花摇摇欲坠地落下，蓝宫主伸出手去，雪花一触即融。
大雪时节下起了雪，这场雪倒也真是应景。
蓝宫主兀自笑了一声，抱着这身白衣，推开了秋水阁的大门，不紧不慢地向落霞轩的方向走去。一路寂静，雪愈下愈大。
行至落霞轩时，白雪铺路，不见半点土色。落霞轩院门大开，满树梅花，蓝宫主立在门口怔了好一会儿，前几日还一朵未开的梅花，竟在一日之内开得这样好，北风一过，花瓣偕雪飘零，红白相间，极为绚烂。
虹少侠从屋内走出来，到树下生起了炉火，火光映着虹少侠的脸，光影之中好看的紧。
蓝宫主静静倚在院门，不声不响地看着院里的心上人，想起之前他同她说的“待日后开了花就知道”，看着这满院的花，蓝宫主却依旧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还记得两年前你我刚从凤凰岛回来，玉蟾宫便是冬天。”虹少侠一早察觉门口的蓝宫主，也不抬头，只是自顾自地朗声说道，“凤凰岛四季如春，没有梅花。离开前一晚大家为我们践行，在杏花树下温了酒。当时你醉了，一直说着若是在湘西，此时梅花该开了。炉上温一壶，以梅花下酒，就着落雪喝下去，整个冬日都暖了。我边笑边哄着你，说回到玉蟾宫，定为你种满院梅花，待花开，便以花下酒。”
他静静地讲，她静静地听，只有炉火不识，窸窣作响。
“那段日子很是辛苦，你好容易恢复记忆，我知道，你是想家了，也想我了。”
“这几树梅花任性的很，我养了两年，近几日才零零星星开了几朵。我耐不住，只得用内力催开了花，”说到这里，虹少侠轻声一笑，“其实，我是想你了。”
“红梅是我私心，白梅白雪太单调了，白雪红梅才更衬你。”
“如今，我终是说到做到，你呢，就别罚我了，今年冬冷，蓝兔宫主心善，定会同意为我再裁一身冬衣的，是不是？”
他抬起头来看向她，嘴角噙着笑意，眼神亮盈盈，如素日里一般。
蓝宫主破涕而笑，泪眼模糊里看着他走向自己，一如既往地向她伸出手来。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想辩驳，你说谎，我是千杯不醉的，少拿这些往事唬我。
想打趣，原来大名鼎鼎的虹少侠是小儿心性，几日不见便想我了。
她想对他说，只要有你在，冬日里再冷也是暖的。
末了，她只将怀里的白衣递到他手中：
“天冷，加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