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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夜雪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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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关于乱臣贼子和出柜的故事。


1楼2020-06-16 15:55回复
    (序)
    “你们这是杀人。”王禹偁出京前对张齐贤说。
    张齐贤挑眉,“元之何出此言?”“
    ‘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以是不朽。”王禹偁满脸痛色,“削竹帛、弃金石、毁盘盂,令后世子孙不得而知,何异于杀人?”
    张齐贤听懂了,“官家总要亲亲相隐,元之且搁了你那支董狐笔吧。”
    王禹偁怒道:“你们要虚美隐恶,也便罢了,先相君何恶之有?都道你张师亮最知恩图报,太祖识你在先,赵公荐你在后,你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
    张齐贤道:“圣主贤相一世的英名,岂容毁于秽语。若按你的意思修,这作的也不是太祖皇帝实录,倒成了一部佞幸传,在官家那里万万过不去的。我和李太初也是这个意思,男子相恋本就不容于流俗,元之你若非要直书,那也不是报恩,反成了给他招怨,于你自家也无益……”
    “岂有此理!”王禹偁一声断喝,“就算要遮掩一二,也不至于到这般境地——你们如今要修的实录,去掉所谓‘秽语’,还有原先一半的字数不曾?”
    张齐贤笑道:“情之所钟,最难遮掩。太祖皇帝至情至性,示爱之言屡宣于口,杂于国是对策中,也着实难为史官。紧要处还可以删润,不怎么紧要的地方也只得一并舍去了,这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禹偁反唇相讥,“那敢问张大丞相,当年荐你为枢副的劄子是何紧要之言,怎么还不赶紧割席?让后世都以为你和太宗君臣知遇始终无隙,不牵扯该写进佞幸传的人,岂不干净?”
    张齐贤八风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
    “王元之,我看在同门之谊上才对你好言相劝,你莫不识好人心,狺狺狂吠。”
    王禹偁一声长笑,“王某一条丧家之狗,不过在鹓雏窠下卧过几宿,未曾做过拿耗子的勾当,腐鼠滋味都不识得,怎敢自命为相公的同门?”
    张齐贤叹道:“元之,我……我们爱惜你文才,也不逊于师相当年。只你锋芒太露,除去他老人家外,再无人有那般胸襟那般魄力,处处为你周全。”
    王禹偁眼圈红了,“你……你有何面目还唤他这声‘师相’!所谓三不朽,你们抹了德,抹了功,连言都不与他留几句!十年前班师疏天下传颂,如今欲拾片纸不可得——他不过说了句‘倾心’而已!怕是再过十年,他名下只有我捉刀的那些应酬公事……
    “分明是锦绣文章,字字珠玑,与伊训禹谟相表里的大手笔,却要沉埋至此……师亮,这不应当啊!”
    张齐贤轻轻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元之,你替师相可惜那些笺奏章表么?可他不会在意的。在他心里,这皇宋三百二十州文修武偃,物阜民安,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他自家不在意,可如你如我,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就不该替他在意吗?”
    张齐贤道:“我自知是个不肖的门生,不能如你仗义执言,要留下这张杌子做些答允过他的事。”
    王禹偁奇道:“你答允过他什么?”
    “愿竭我之力,使天下无饥民。”
    至道三年的除夕夜风雪大作。当朝首相和失位的史官一并仰起脸来,看六出飞花,并肩白头。
    漠漠初濡砌,皑皑欲聚沙。闾阎银作界,宫阙玉为家。
    “他和太祖皇帝定取天下之策那日,想必也是这样好的雪。”王禹偁轻声说,“可惜我们竟连是何年月都不晓得。”
    张齐贤笑道:“你我乘兴思旧,兴尽而别,何必尽知。”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2楼2020-06-16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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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周显德三年,二月十六。
      赵匡胤蹲在滁州城头上吃汤饼,亲兵张琼和杨义一左一右立在他背后。张琼道:“大哥,三十大寿这种好日子,让我们也跟着乐呵乐呵呗!俺嘴里快淡出鸟来了……”
      赵匡胤没吭声,杨义往他头上扇了一巴掌,“仔细军规伺候,别让大哥难做。”
      张琼嘴一瘪,“军规?有仗可打的时候才讲究军规呢,咱们自打下了这滁州城,十天没动过刀枪,大伙憋了一股子劲没地使,喝几口小酒怎么了?”
      杨义道:“才十天,你的弦就松成这样了?晓不晓得啥叫居安思危,有备无患……”
      张琼道:“打住,打住,别跟你那小情儿似的,满口措大言语,净絮叨俺老张来了!”
      他俩打闹一番,赵匡胤撂了碗,抹把嘴站起身来。张琼与杨义见状,忙收敛言笑。
      赵匡胤转身,冲他俩点点头,“我殿前锐士,做这种守城的活计确实委屈。寿州大营传来的消息,朝廷要派人来滁州接手,想必调我们回去的日子不远了。提前给大伙紧紧弦吧,听说南唐白甲军在附近占了个山头,拿他们练练。”
      张琼顿时喜笑颜开,“大哥,这活交给俺,包管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赵匡胤道:“那你现在就回营点兵,人手带够,可别阴沟里翻了船。”
      张琼接令而去,杨义又问:“朝廷派人?大哥知道派的是什么人吗?”
      赵匡胤一嗤,“据说是那个窦仪,还有一个范质的门生。”
      窦端明学士运军粮运得怎么样,杨义自然清楚,闻言不欲给赵匡胤的怒气火上添油,便绝口不提,“都是文官,想必官家还是要让大哥在这滁州再驻些时日。”
      难怪他要把张琼这个闲不住的先支出去。
      赵匡胤道:“先前风头出得大,那个满脑子驭将之术的老措大不摁我一摁,倒要觉得他不姓范。啧,也不知道新来的这个小措大,学没学到他鼻吸三斗醇醋的看家本事。”
      杨义憋着笑,低头不语。赵匡胤见没人接茬,也觉无趣,便自己往回找补,“当面还是得客气一点,犯不着让人家在范大丞相跟前给咱们上眼药。”
      杨义道:“这是自然。”
      说曹操曹操到,当天下午朝廷派的人就进了滁州城,杨义便跟着赵匡胤去见。打头的窦仪还是那副“君子不党”的冷淡神色,倒也不必多表,另一人却让他大吃一惊。
      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生得风流俊秀,色如春日,神似秋霜。杨义见他一袭青衫宛如神仙中人,便很想给自家玉奴也找身这样的衣裳穿穿。
      “这位美人……咳咳,这位先生怎么称呼?”赵匡胤轻声问,杨义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肉麻的口气说话,鸡皮疙瘩瞬间爬了一背。
      那美人笑道:“下官赵普,忝居滁州军事判官之职,有劳都虞候远迎。”
      语声清朗,振玉鸣金。
      “不劳,不劳。”赵匡胤双眼黏在他身上,“先生大驾光临我这乡野之地,便是天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窦仪在旁边响亮地清了清嗓子。
      赵普道:“窦公奉王命清点滁州府库,还请都虞候速遣人交接,以免耽误正事。”
      赵匡胤大手一挥,“这个好说。杨义,你赶紧带窦学士去办。”
      杨义没法拒绝,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领着窦仪走了。杨义一回头,赵匡胤牵上了赵普的手。杨义二回头,赵匡胤勾住了赵普的肩。杨义三回头,赵匡胤趴到了赵普耳边。
      窦仪恶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杨义不好意思再回头了。他俩并肩往府库的方向走,心底不约而同转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3楼2020-06-16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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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吃过中饭,赵普终于想起来要干正事,问赵匡胤:“滁州军务如何?”
        赵匡胤就把派张琼出去“剿匪”的事给他讲了,又反问赵普:“大营那边怎么样?”
        赵普摇摇头,“难得很,官家天天发脾气,我看师相前两天头发都掉得多了。”
        赵匡胤捂着嘴直乐,“嘿嘿,范老……相公他还不到五十吧?这个岁数就开始秃,还真是可……可怜……”
        赵普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倒是见机得快,没杵在寿州城底下送死,自家跑出来逍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话不能这么说。”赵匡胤叫屈,“我窝在这滁州城里,酒也不敢喝,钱也不敢赌,只怕犯了郭阎王的军规,有什么逍遥头?好容易咱们师相可怜我,把你给送过来,我昨晚上才尝到一点逍遥的滋味!”
        “你这不敢那也不敢,我看秽乱军营倒挺敢的!”
        赵匡胤一边玩赵普的手指头一边笑,“平平,我跟你讲老实话,你要是个女儿身,我还真不敢下鸟。军规里没禁两个男的睡,郭阎王看在我跟他卖命这些年的香火情,也不会跟咱们计较——说不定,他见我这么‘没出息’,反倒更放心用我。”
        这就是坦承有自污的意思了,赵普看在他下鸟的水平上,倒没因被利用一遭生气,只道:“官家对你放心了,师相见我这么‘没出息’,又该不放心了。”
        赵匡胤就凑过来亲亲他额头,“别怕,师相要是生气,我陪你去跪,跪到他老人家回心转意为止。倘若他不肯在官场上提携你了,我给你找官做。等我当上节度使,立马把你接进幕府,我当土皇帝,你当土皇后。”
        赵普倒没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发言吓着,只觉得好笑,“现在的节度使可没从前割据一方的时候那么威风,称不上土皇帝啦——就是这样,你又不是皇亲国戚,真拿到旌节怕不是得十年往后了。”
        “这话说得外道了。”赵匡胤抬手往上一指,“那位正是缺人手的时候,皇亲国戚是好用,他敢用吗?他成天想着怎么提拔‘自己人’,我只要做得比别人漂亮,冒出尖来,不愁他不抬举我。一个滁州的功劳够不上建节,多来几个不就行了吗?”
        赵普眨眨眼,“你说得好听,跟滁州这样一比十攻城阵擒敌将的功劳,你随随便便就能挣出来几桩?”
        赵匡胤夸张地叫了一声:“哇,平平原来对我打滁州的经过这么清楚?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听说我的丰功伟绩以后你就偷偷喜欢我,一想到我就激动得湿了?”
        赵普噗嗤一笑,“你想得美。我肯定得先看看你长什么样,再决定要不要对你硬一下。”
        “那我的长相宝贝儿还满意吗?”
        赵普依旧给他那两个字:“凑合。”
        两人打情骂俏几回合,赵普又道:“那你现下这般境况,倒有些尴尬。”
        “可不是嘛。”赵匡胤大倒苦水,“留在滁州没仗打,捞不到功劳。主动回大营去吧,这会儿怕不是要直接进敢死队。我死也就死了,连累平平你做寡妇,半夜里被乱七八糟的狗男人踢门,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妥。”
        赵普已经习惯从他的胡言乱语里抓重点了,“照你说的香火情,官家舍得让你这个‘自己人’进敢死队?”
        “唉,平平你不晓得郭阎王的脾气。”赵匡胤道,“把他惹急了,别说派个自己人,他自己都想进敢死队。要不是为了躲这个,我也不用请缨出来打滁州了。”
        现在大营的局面越来越焦灼,狼多肉少,这种当时看起来棘手的外差现在都抢疯了。赵匡胤心道不出这个月底他恐怕就得回寿州效命,不然这些年在郭荣面前撑起来的忠臣良将架子可能就要塌了。
        一念及此,顿生忧郁,得要平平亲亲抱抱才能好呀。


        6楼2020-06-16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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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三天后,张琼圆满完成任务,带队回了滁州城。刚进城门,就听说他大哥这两天给他找了个男嫂子,全大街的人都在议论他俩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甩嘴唇。
          张琼吓了一跳,复命前去找杨义打听:“大哥咋回事啊,中蛊了?”
          杨义道:“应该只是色迷心窍,过段时间可能就好了。”
          张琼刚松了口气,杨义又道:“不过他现在正是热乎的时候,你可管住这张嘴,别当着人家的面说啥不好听的。”
          “俺老张哪有这么没眼力见!”
          自认特有眼力见的张琼跟赵普会面的时候结巴了,“嫂、嫂、嫂子好!”他堂堂一个大汉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摆。
          “张都头么?请坐。”赵普把自己从赵匡胤怀里拔出来,亲切地招呼他,“你们都虞候给我提过,你是他帐下第一虎将。”
          张琼傻笑,“大哥比俺厉害多了。”说着,便从褡裢里摸出两串铜钱来,往赵普手里塞,“俺的孝敬,嫂子拿着买些花儿戴……”
          赵匡胤脸一沉,眼疾手快地拎起绳头把钱串子丢回他怀里,“献什么殷勤,留着给你自己的媳妇买吧!”
          场面一时静默。
          赵普见张琼手足无措,便往赵匡胤身上一倚,用尾指去勾他。赵匡胤起先还板着脸,被他在手心挠了几下,眼里就渐渐有了笑模样。张琼见状也敢把腰板坐直了。
          “张都头说说办差的情形吧。”赵普笑道。
          “是。那边统共是五百来号人,打死了二三十个,剩下的降了。老弱妇孺没管,青壮有一百一十九个,押回来关大牢里了。咱们弟兄有几个擦了点伤,还有个临阵脱逃的,我当场就砍了。”
          赵匡胤点点头,“受伤的我过会儿去看看。你先找杨大问问那人家里的情形,没男丁了就贴一点吧。”
          张琼答应下来离开,赵普便问赵匡胤:“那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处置?”
          “都是些乌合之众,收拢了浪费粮食又不放心,还是通通砍了,给弟兄们请功。”
          一百多个人头呢!哪怕这些人看起来像百姓,抓起来容易得像百姓,几天前也确实是百姓,但只要他们真拿着锄头镰刀抗拒过大周王师,就没人能说他是杀良冒功,这份功劳就稳稳揣在兜里了。
          赵普道:“这样不好。”
          “平平想怎么办?”
          “按照国朝法度,非审讯不得定罪,非有罪不得加刑。谁该杀,谁该放,总要问过一遍,再定去留。”
          “将在外,此地没有国法,只有军规。”
          “大周军规里难道有一条是滥杀无辜么?”
          赵匡胤叹气,“平平心太软,慈不掌兵。”
          “你想左了。”赵普摇头,“我要与你说的不是善恶,而是利害。南唐国富,虽则近年颓势渐显,也不是一时半刻吃得下的。官家也没办法毕其功于一役,打的是以战逼和迫他们割让江北的主意,你应该也清楚。”
          赵匡胤想想郭荣先前的庙算,点点头——虽然他很怀疑某阎王快被寿州守将刘仁赡气得忘却初衷了。
          “南唐主为政无状,搜刮民财到连鸡鸭产个双黄蛋都要纳税的地步。先前我军所过之地,倒真有几分箪食壶浆相迎的盛况,现下却流民四起、啸聚山林,中间你们这些‘王师’做了什么,难道还用我说么?”
          赵匡胤无言以对。
          “且看着吧,来日有吃亏的地方呢。”赵普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趴到赵匡胤耳边,“你现在行个善事,替他拢些人心,自有他记着你的时候。有道是一通百通,装孝子的容易被当成忠臣,大周能打的将领不少,仁爱的可没几个。”
          赵匡胤顿时醍醐灌顶。
          沙场上的事他门清,好像一生下来就会打仗,沙场外面的弯弯绕绕可就让人头疼了。虽然赵匡胤成天琢磨,也交了几个能来事的把兄弟,可从没有人能给他掰扯得这么明白!简直像是一个瞎子眼睛给神仙擦亮了!
          哪怕赵普没本事,就冲这张脸赵匡胤也乐得养他一辈子,跟杨义养他那个小情儿似的……可他从来没想过赵普居然这么厉害!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赵匡胤硬得直发疼,赶紧摁倒怀里这个大宝贝,深深地亲了下去。


          7楼2020-06-16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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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审案是由赵普亲自办的。他的父亲赵迥当年是蓟县有名的大状,赵普的启蒙读物就是一沓沓状纸,等赵大状察觉到这种教育方式可能有点不对的时候,他儿子已经对过继、离婚、争家产的各种套路熟悉得不得了!并不是很想让他子继父业的赵迥也只能徒呼奈何,顺势开始教他律令格式——有这个天分不学就太可惜了,艺多不压身。
            赵匡胤对赵普愈发腻歪,又没有旁的事做,便全程跟着。自打他两军阵前活捉南唐滁州守将皇甫晖的事迹传开后,赵匡胤凶名远扬,再稍微摆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脸出来,堂下听审的人对着他就两腿打摆子,问话效率直线提升。赵普对此很满意,甚至默许了赵匡胤在旁边稍微搂搂抱抱几下。
            不过审了没几个赵匡胤就觉得无聊了,流程都差不多,也没有惊破眼球的大案,倒是牵了不少鸡毛蒜皮的纠葛出来。赵普又专心于此,不准他过于打扰,赵匡胤便给自己找乐子,在旁边拿着书看。
            书是从南唐滁州刺史王绍颜的别墅里翻出来的。王刺史是医官出身,藏书最多的是本草和药方,次多的是各种小说。赵匡胤对医书没兴趣,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虽然也叫他嗤之以鼻,至少比状纸有意思多了,他就逮着这些狂看。
            晚上回去他就抓住赵普使劲褒贬这些文人之作,“赵象那个敢撩不敢当的措大有什么好!步飞烟这女的凭什么喜欢他不喜欢武公业,气死我了!”
            赵普就笑,“她觉得赵象是知心人啊。”
            “会写几句歪诗就成知心人了?”赵匡胤嗤之以鼻,“那个崔莺莺也觉得张生是知心人呢,哪有睡完就跑还诋毁人家小娘子是妖孽的知心人?”
            赵普道:“很多女子因为没法做主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但凡有那么一个看起来像的,她们就陷进去了。其实喜欢的可能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跟男人谈情说爱的感觉。”
            赵匡胤若有所思,赵普又道:“传奇里醒悟过来的女子也不是没有,比如霍小玉。”
            《霍小玉传》赵匡胤也看了,便道:“她要咒负心汉,自然天经地义,但冤有头债有主,她干嘛不咒李益死无葬身之地呢?非要牵连李益后来娶的那些无辜女人,她原先是受害者,又去害旁人。这简直毫无丈夫气!”虽然霍小玉本来就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可书是男人写的啊。
            “能有复仇的心,已经比没有的强了。”赵普叹道,“霍小玉要是能想明白李益待她和待旁的女子没什么不同,她们都是同样的可怜人,可能也不至于憔悴而死。历来男尊女卑,很多女性不能做到和男人同样的事,是因为她们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个人。”
            赵匡胤对女人的命运并不感兴趣,扯开话头,“前唐的措大写书净拣着男女榻上那点事,都没几篇写建功立业的!”
            他这几天看的也就《虬髯客传》有些这个意思,但《虬髯客传》一个情节让赵匡胤特别不爽。虬髯客刚登场的时候看起来特别牛气,“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的发言也格外激动人心,结果一遇到李世民他就“见之心死”,熄了争霸天下的念头,跑到东南扶余小国去窝着了。
            李世民那年才二十岁!赵匡胤不知道李世民是不是从小就特别牛气,但他身边就有个想当李世民的郭荣,郭荣二十来岁的时候可一点牛气的样子都没有,连他干爹郭威的旧部都看不上他,因为他没打过仗。虽然后来郭荣当了皇帝,也亲自带兵打了许多胜仗,赵匡胤仍然觉得他和自己刚认识他那时候没什么差别,要是赵匡胤来当这个皇帝没准比他还强呢!
            赵普道:“想看建功立业,你不要看传奇嘛,可以看史书。”正好王绍颜的藏书里有一套《史记》。
            “这书我不行!”赵匡胤赶紧摆手。当年启蒙老师辛文悦逼着他看《史记》,他觉得《五帝本纪》还有点意思,舜和他的爹后妈弟弟斗智斗勇什么的,到《夏本纪》一堆地名山川河流他就抓瞎了,果断逃课。
            赵普笑道:“读这书不要从头到尾往后翻,你先挑几篇最好看的看进去,旁的就容易了。”说着伸手过去,从一堆卷轴里翻出《刺客列传》来给他看。
            赵匡胤马上就看得入迷了!要不是赵普适时脱了衣服往他怀里一倒,他能一直看到第二天早上。


            8楼2020-06-16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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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这边厢赵匡胤与赵普情好日密,那边厢端明殿学士窦仪也结了清点滁州府库的差遣,动身返回寿州大营。两地四日路程,他来的时候嫌慢,如今却嫌快,因为他没想清楚这桩丑事要不要上报。
              男子相奸自古以来就不罕见,倘若不耽搁传宗接代,倒也并非特别伤风败俗,甚至有时还被视为雅事。关键问题是赵普和赵匡胤太不知廉耻了,他们私底下在帐子里怎么样,窦仪就算知道了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谁让他们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亲热呢!
              这两个断袖癖一点都不考虑影响!就算不考虑是否影响滁州军心民心,难道他们竟能无视官家和范相公因此产生的恶感吗?自毁前程,愚不可及!
              然而窦仪又实在没有把握郭荣和范质会对此产生多少恶感。如果他俩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窦仪过去说这件事就是疏间亲了,落不到什么好处;可如果他俩——特别是脾气暴烈的郭荣——对此事过于恼火,那谁先提这件事谁必定吃挂落,窦仪也无意撩虎须。
              这么看来或许他应该三缄其口?可是以赵匡胤和赵普的作风来看,早晚有一天消息会传到皇帝和宰相耳朵里,到时候他窦仪不也要跟着坐一个知情不报、怠慢职守的罪过嘛!
              是早死早超生,还是拖得一日是一日,窦学士左右为难。他驻马淮水岸,捋着胡须发愁,简直都不想回去述职了。
              就在这个时候,窦仪听到了影影绰绰的童谣声:
              “周朝大将守滁阳,不爱红粉爱檀郎。走肖贝刀干瞪眼,得之胜作汴州王。”
              窦仪听得一个激灵。这已经不是分桃抱背的问题,“汴州王”是赤裸裸地说赵匡胤想造反了!不管背后的人到底是南唐奸细还是赵匡胤的对头,牵扯到这种级别的禁军将领,这事儿已经大发了,肯定不是他单薄的名士肩膀能扛下来的。窦仪别无选择,只好赶紧回去面对天子之怒。
              大周天子郭荣倒没有窦仪想象得那么雷霆震怒,可能是因为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显然更恼火:一个是赵普的老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范质;另一个是赵匡胤的父亲,行营马军副都指挥使赵弘殷。
              郭荣道:“军中传言,殿前都虞候赵匡胤行止不端。窦卿从滁州来,可知此中内情?”
              窦仪对着这三堂会审的架势,强忍打哆嗦的冲动,“陛下容禀,赵匡胤与滁州军事判官赵普同出同入,同食同宿,似有龙阳之谊。”
              范质便问:“他二人若意气相投,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也未尝不可,怎见得便是龙阳?”
              窦仪咳嗽一声,“相公有所不知,他俩屡次于大庭广众之下拉扯搂抱,甚至同乘一骑招摇过市……滁州士庶所见甚多,下官也曾目睹。”
              “岂有此理!”范质拍案而起,“赵指挥,令郎竟做下这等欺侮朝廷命官的恶事,老夫饶他不得!”
              “范相莫要血口喷人!”
              赵弘殷亦站起身,独目中火光赫烈,“我那孩儿虽则不肖,却并非贪花好色之徒,连女子他都不甚留意,何况是男人?纵有伤风败俗的丑事,恐怕也不是他主动,而是遭人勾引诱骗!”
              范质冷笑道:“赵指挥此言差矣。哪怕我那学生真的毫无廉耻,他做事也该有利可图才是。令郎小小一个禁军将校,莫非很值得他勾引不成?”
              郭荣眼见文武两名重臣锣对锣鼓对鼓唱了半天戏,才慢悠悠下场解围,“二位卿家稍安勿躁——窦卿,你来断一断这桩风流公案,他二人是该问个强奸罪啊,还是和奸?”
              窦仪额角冒汗,“内中具体情形,臣并不清楚。不过察其言行,似是两情相悦。”
              范质和赵弘殷不约而同地怒视窦仪,似乎都对“两情相悦”这个说法很不满,郭荣倒是笑了,“既是和奸,罪减一等。二位且握手言和,让这对野鸳鸯戴罪立功如何?”


              9楼2020-06-16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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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皇帝递了台阶,做臣子的也不好拒绝下来,范质就踏上去了,“陛下所言极是。如今大营正是用人之际,既然要戴罪立功,不如将赵匡胤调回军前效命。”等一回来就把这个登徒子丢进敢死队!
                赵弘殷看出他对自家儿子不怀好意,“那范相以为该如何处置你那位高足?”
                范质道:“如果赵匡胤要回来,那就先让他留在滁州,此役之后再做打算。”
                得赶紧把这两个人分开,这点赵弘殷也是赞同的。他扭头就跟郭荣跪下,“陛下,臣请领兵替赵匡胤镇守滁州!他为一己私情怠慢国家大事,全是臣不教之过,望陛下允臣前去管教这个孽障!”
                既然范质要让那小妖精留在滁州,赵弘殷就去做他的上官。这就相当于交换人质,你手里有我儿子,我手里也有你学生,希望范大丞相看在这点上别对那个不肖子下黑手。只要范质不坚持,郭荣看在以往救驾之功,也不至于将人往死路上逼。
                范质冷哼一声,袖手不置一词。郭荣便上前将赵弘殷搀扶起来,叹道:
                “这事交给赵卿处置,既全了朝廷的体面,又可慰慈父舐犊之情,朕焉有不允的道理?如今淮南战事正如火如荼,赵二郎勇武无双,朕还指望他替我大周冲锋陷阵、攻城略地,怎么忍心为些许风流罪过折却一员大将?卿此去务必点到为止。”
                只要揍不死,请往死里揍,别耽误你儿子回来卖命就行——这人在郭官家为寿州城焦头烂额的时候不思报国只思抱背,着实可恶!
                赵弘殷点起人马一路急行军,四日的脚程生生被他压到两日一夜。二月二十六下午,滁州城遥遥在望,但天黑前肯定赶不到了。赵指挥大发慈悲,允许部下们就地生火,先吃个热乎晚饭。
                老将军倚着棵树盘腿而坐,旁边蹲着赵匡胤的心腹张琼——他先前负责护送窦仪回大营,这次又被赵弘殷捎带回来。
                赵弘殷问:“张三,你觉得那个赵普是什么样的人?”
                张琼道:“嫂……咳咳,他长得跟天仙下凡似的,性子又和善,还乐意跟俺大哥相好,这谁能把持得住?指挥使莫要怪大哥了,他要是个女人,俺都想娶他。”
                赵弘殷叹道:“要真是个女人,我还怪罪他什么,娶回来给那孽障做个侧室便是。偏生是个男的!”
                张琼不好接话,闷头扒了几口饭,又听赵弘殷问:“你大哥往日也……也同旁的男人厮混过不曾?”
                他忙道:“大哥并不好色,连营妓都不比旁人多找,更别说走旱道了。军中虽然常有这桩事,俺张三却从没见他沾惹过。他这次之所以行事荒唐些,还是因为嫂……赵普实在让人心动的缘故。”
                赵弘殷“啪”一声将没吃几口的饭碗掼在地上,起身吼道:“拔营!”
                张琼吓了一跳,劝他:“指挥使,现下天色已晚,到滁州怕不是要半夜了。不如让弟兄们歇息一晚,明早开拔也不迟呀。”
                赵弘殷怒道:“老夫来此就是要行我赵家的家法。莫说一夜,便是一刻也缓不得!”
                赵弘殷率部来到滁洲城下时,果然已是子夜时分。守门卒闻听是太上将军来换防的,不敢怠慢,忙遣人前去禀报。谁知这一去便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
                原来赵匡胤正和赵普颠鸾倒凤,听到消息他老不耐烦,怒道:“什么我爹来了?这滁州城老子说了算,别说我爹,就是官家来了,夜里都不开城门!让他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那位倒霉士卒还想劝,赵匡胤反手一瓷枕差点砸他脑壳上,只得告退。


                10楼2020-06-16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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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军医和滁州城里的郎中都来看过,说赵弘殷是急怒攻心,需要静养。赵匡胤便把人送到那位南唐王刺史的城西别墅,让他卧床休息,自己则去清点人马准备回大营复命。
                  赵普听说消息找来的时候,遇见了守在门口的杨义。杨义压低声音跟他讲:“赵判官,大哥吩咐了,叫这两天请你先避着点老爷子。”
                  这是护着他的意思,赵普心里明白,只是不能接,“我既任滁州军判之职,没有不拜见上官的道理。今日不见,明日也要见,非要刻意迁延,反倒是无礼了。”
                  跟赵匡胤相好的这一旬像个春风骀荡的梦,现下或许就是梦醒之时。赵普知道自己很可能失去这个男人,并在此后声名狼藉、仕途坎坷,哪怕如此他也觉得赚了。
                  赵匡胤与他不同,凭着一手攻城略地的本事,虽则对周天子并不敬畏,也可称得上简在帝心。赵普不替他担心前程,或是对赵匡胤而言一如浮云的名声,他只担心这会让爱人与老父间本就深刻的罅隙愈发不可弥合。
                  赵普能替他补苴一分,就要尽一分的力。
                  杨义没能拦住他。这位“嫂子”看起来和善,实则温柔小意只在赵匡胤跟前,对旁人是极有主见的。杨副都头上阵不过两个回合就一败涂地,只得赶紧退避三舍去给他大哥送信。
                  赵普便进了赵弘殷卧室的外间,向被赵匡胤托付诊治的军医王袭打探病情。王医师只道:“指挥使怒发胸臆,牵动旧伤,兼且上了年岁,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
                  赵普向他施了一礼,“医者仁心,还请先生尽力施为。”
                  王袭嘴角一撇,“你别没事老往跟前凑,病人心情愉悦,没准还能多续些时日。”
                  赵普道:“在下略通医理,窃以为倘若心情郁结,总是堵不如疏。一味逃避,有害无益。”
                  “你说得倒也不错。”王袭上下打量他一番,“通医理,怎么还年纪轻轻就把自己折腾到一身是病的境地?”
                  赵普笑道:“知易行难。”
                  他俩正聊着,赵弘殷醒了,咳嗽出声:“谁在外头?”
                  赵普便推门进去,端端正正地行礼,直起身后对上赵弘殷的眼睛,两人都心头一震。赵匡胤生得和他父亲极为肖似,只是身量更丰硕,肤色更深。赵普几乎错觉自己跨过二三十年光阴看见了垂老的伴侣,这让他差点落下泪来。
                  赵弘殷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除非这滁州是什么夺天之造化的宝地,否则不会有第二个被张琼形容为“天仙下凡”的人物了。这个年轻人相貌和他的妻子完全不像,可老将军却仿佛能从赵普眼中看见杜家庄雪地里含情凝睇的少女。
                  “一见他我就喜欢他。”今天早些时候赵匡胤如此说。
                  赵弘殷的口气比他想象中温和许多,“小郎君,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小子是壬午年生人。”赵普跪坐在他榻前,“如今三十有五。”
                  “壬午年……我头生的儿子,匡胤的哥哥也是这年生的。那孩子叫匡济,倘若他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啦。”
                  “匡世济民,将军当日定是期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赵弘殷苦笑,“不敢指望他们兄弟几个建大功立大业,只要不堕了赵家的名声,老头子我九泉下也就能闭眼了。”
                  赵普知道他在暗示什么,避而不答,“都虞候智勇双全,国之干城,定不会负了将军的期望。”
                  “孩子,你也是爹生娘养的。”赵弘殷单刀直入,苦口婆心,“难道他们见了你现在做的事,不会生气,不会心疼么?人同此心,求你体谅体谅我吧。”
                  赵普深深地向他俯首。
                  “将军见谅。我一见天保,就知他向来无有龙阳之好,倘若不是遇见我,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此番全是我对不住你和尊夫人。可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他。
                  “天保为了同我在一处,不恤天子之怒,不恤高堂之忧,不恤流俗之论。如此厚爱,奉陪吃剑尚且偿还不尽,我又怎能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临阵脱逃?只要他的心不变,便是北斗南面、黄河永枯,我也总要与他在一处的。
                  “他性子倔强,将军现下非要他和我搁开手,反倒是把他往我这边推。何不暂且观望些时日,等他自家厌了我的那天?到时我定不会厚着脸皮再做纠缠。”


                  13楼2020-06-16 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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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赵匡胤赶到的时候,赵普正坐在赵弘殷榻前给老爷子喂药。场面过于和睦,让他不由得怔在原地。
                    赵弘殷瞪他一眼,“你小子还不赶紧动身回大营?这儿有则平照顾我就行了。”
                    “哦。”赵匡胤若有所思,马上嬉皮笑脸起来,“爹,我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你把平平借我会儿呗?”
                    赵弘殷道:“不准欺负人家。”
                    “我疼他还来不及呢!”
                    赵匡胤抱着赵普上了他那匹爱驹“黑风大将军”,沿城西涧水缓辔而行,二月杨花如雪,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肩上。
                    赵普从袖中捧出一封信给他,“回去之后,倘若师相与你为难,你就代我将此书呈给他。”
                    赵匡胤捻一捻脆薄的纸封,凑近去闻,“是平平身上的味道,好香。”
                    赵普笑道:“我身上哪有什么香?听伯父说,你小名叫做香孩儿,可见你才是有香的那个。”
                    “老头子这都跟你说了?”赵匡胤啧啧称奇,“果然是我老子,跟我一样的眼光。我就觉得他一见你也会喜欢你。”
                    赵普道:“毕竟是父子至亲。”
                    软软的一句,像规劝,但没有落在实处,便也无从拒绝。赵匡胤便选择岔开话题,“他说了我为什么取这个小名吗?”
                    “没。”赵普向他歪一歪头,“为什么呀?”
                    “我大哥先天身子不好,他俩想这胎生个皮实点的,就成天烧香求神。”赵匡胤撇嘴,“连我这大名都是听街上有人卖香印取的,改了个同音字罢了。”
                    赵普“噗嗤”一笑,“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虽说比济字差了些意思,也是个好口彩。”
                    “子孙绵延,好得很么?”赵匡胤摇头,“我只求自己称心快意,子孙如何又与我何干?至于佛道之说更无谓,人间一世足矣,借别人的力上天入地穷折腾,只为不想死,倒也不必。”
                    所以他嫌弃这个小名不是为了没有男子气概!
                    赵普道:“大呆你不顾子孙,不修来世,不求神仙,真是不儒不释不道的丘八本色。”
                    赵匡胤趴在他耳边笑,“可惜有个又香又软的小书生,就喜欢和我这百无禁忌的丘八一起做些无君无父、断子绝孙的勾当。”
                    “你如今是黄皮子立在鸡棚上。”赵普叹气。
                    赵匡胤噙住他的嘴,“不是我的,也是我的。”
                    他们亲了许久,分开后赵普低头咬他脖颈,“刀剑无眼,多留神。”
                    赵匡胤道:“我晓得,地盘是郭阎王的,命是我自个儿的。”
                    “你招惹了我,你的命就不止是你自己的了。”赵普扬起脸,神色高傲,唇边沾血,“你要是死了,我就请人把你的头割下来盛酒。”
                    赵匡胤大笑,“命没了也能跟平平这样的亲近,真是不赖。”说着伸手捏赵普的脸,“果然小别胜新婚,没有这一出,我还不知你这么辣。”
                    赵普嗔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想知道得更多,就活着回来。”
                    那一年赵匡胤还很年轻,他不信天,不信命,不信祖先,不信鬼神。意气风发的将军原本相信的,只有囊中的箭,手里的枪。
                    而从这一天往后,他也信爱人的咒语。


                    14楼2020-06-16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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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赵匡胤回到寿州大营是二月晦那天,落脚便去面圣。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当朝首相范质正好也在,虎着张脸瞪他。郭荣给了他一个“你自求多福吧”的眼神,慢悠悠地说:
                      “赵二,你近日在滁州可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啊。”
                      赵匡胤道:“情之所至,让官家见笑了。”
                      范质冷哼一声,“什么情之所至?见色起意还差不多!”
                      范大丞相举荐爱徒当滁州军事判官的时候,郭荣接见过他一回,瞧着确实有潘宋之姿,赏心悦目。只是赵普再怎么好看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人都三十多岁了,又不是什么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郭荣心道赵匡胤图啥呢,赵普身上有的部件他自己不也有吗?开始他觉得赵匡胤是不是行军在外馋肉了,搞不到女的先找个好看的男的应付应付——可那也不用折腾得人尽皆知吧。
                      断袖之癖又不是什么好事,大剌剌地抖露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成?
                      郭荣正纳闷,便听赵匡胤对范质说:“相公容禀,有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上的一见钟情有几个不是见色起意呢?平平生得这样好看,我爱他颜色是真的,可想跟他恩爱到老也是真的。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平平对相公极为敬爱,求你老发发慈悲,高抬贵手,别让他在你我之间为难。”
                      这话说得连郭荣都嫌太欺负人,范质就更不用提了,瞬间勃然作色,“竖子!你做出这般下作的事来,还敢在老夫面前大言不惭!”
                      赵匡胤理直气壮,“敢问相公,两情相悦的事情有何下作之处?”
                      范质怒道:“则平那孩子乖巧懂事,怎么可能主动跟你做出这种悖伦丑事来?定是你强迫于他!”
                      “这话说着不好听,但我觉得你老应该知道。”赵匡胤叹气,“平平认得我之前就喜欢男人,我先前不知道两个男的怎么敦伦,是他教我的。”
                      晴天一声霹雳,轰得范大丞相一怔。他还没缓过神来,又听赵匡胤继续大放厥词:
                      “平平是什么样的人,你老心里再清楚不过,没有比他更心善的了。倘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他怎么会去找男人呢?他难道是不想光宗耀祖、举案齐眉、子孙满堂,反而想父子离心、夫妻反目、世人讥笑吗?可他生来就不能与女人亲近,像你老生来不能同男人亲近一样。
                      “不是小子自夸,以官家对我赵匡胤的赏识和我自个儿的本事,倘若平平是女儿身,哪怕是你老也得认这是门好亲吧?虽然他不是,可天底下再找不着一个比我跟他更合适的了。有道是宁拆十座庙莫毁一桩婚,你老英明一世,何苦非要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郭荣听明白了,这赵匡胤居然还是个情种!
                      他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和赵普的事,就是为了炫耀。好比爱酒的得了梨花白,爱马的得了飒露紫,他恨不能化身孔雀,把自己的羽毛使劲往外扑腾。
                      哪怕落在外人眼里的只是一个丑了吧唧的鸟屁股。
                      这也太……幼稚可笑了。堕入情网已是不智,还不晓得计之长远,非要将自己的弱点袒露无遗。
                      不过也好,赵匡胤真精明得无懈可击,反而更让他不放心。
                      郭荣正盘算着成全赵匡胤以后该怎么补偿范质那边,就见大丞相面色铁青,“一派胡言!老夫但有一口气在,你想都不要想!”说着转向郭荣,“求陛下为微臣师生做主!”
                      皇帝陛下只好先给老人家顺毛,“赵二,你听听自己方才说的,什么拆庙毁婚?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哪有男人和男人能结婚的道理?你小子还不赶紧到门外头跪着去,啥时候咱们相公消气了,你再起来。”


                      15楼2020-06-16 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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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赵匡胤跪了两个时辰,郭荣派了个小宦官过来,让他回营歇着去,明天还要为王前驱。赵匡胤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问:“中贵人尊姓?”
                        小宦官道:“不敢当将军这句称呼,小底张德钧。弓长张,积德的德,洪钧的钧。”
                        赵匡胤笑道:“承业、居翰二公的美名我早有耳闻,看来你还是名门之后。”
                        张德钧摇摇头,“义父确与贞宪公有些渊源,小底本姓王氏,却不敢攀附前贤。”
                        赵匡胤挑眉,“哦?你我不过初见,王郎为何交浅言深?”
                        “将军容禀。”张德钧施了一礼,“似小底这般刑余人,若怀男女之思,便被视作不伦,不敢宣之于口。同样是被世人斥为不伦的分桃之举,将军却敢于冒流俗之不讳,坦言维护所爱。如此深情,小底一见便生钦慕。”
                        赵匡胤若有所思,又听他道:“何况将军用兵如神,前程可期。小底有意与将军结交,也是希望来日能在外朝得些方便。”
                        “如此甚好。”赵匡胤点点头,“赵某便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我中外齐心,一力报效官家罢了。”
                        次日三月朔,郭荣亲临阵前督战,视察水寨。行至淝桥上,郭荣见前军炮石供应不及,便跃下马来,自取以运。天子以身作则,一时百官景从,周军声势大振,汹涌而前似平地起惊涛。
                        然而一波波冲击撞碎在寿州城下,却不能令这道坚固的堤岸有分毫动摇。
                        没等范质给他上眼药,赵匡胤便自请冲锋在前。他答应过赵普要活着回去,但无论沙场或官场,从来不怕死的人才能活。
                        赵匡胤领着他的亲卫跨进护城河。编制本来就不过一都百人,临行前他还给杨义留下半数保护自己的爱人和父亲。载具是临时吹起来的皮船,赵匡胤在狭窄的空间里勉强安放双腿,扭头对站在他身后的张琼说:
                        “我觉得咱们也该有个番号。”
                        倘若身边熟悉的面孔永眠于此地,至少碑上能留下记认。
                        张琼擎着盾牌点头,“大哥说的很是,你可替俺们取个响亮点的。”
                        赵匡胤道:“那就叫保平都,天保的保,则平的平。”
                        北人不长水战,虽是精锐之师,也有些难以支吾。寿州守军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刚进入连弩射程,便有如椽箭矢迎面而来。赵匡胤捉刀在手,且躲且击,挑落数枝冷箭后,昨日跪久了的膝盖突兀地一痛。
                        没能及时腾挪闪避,赵匡胤眼睁睁地看着锋锐的箭矢掠空而来,扎在了疾步挡在他面前的张琼身上。
                        他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熬到皇帝终于鸣金收兵的。
                        军医下了几味猛药,好歹教先前昏迷不醒的张琼睁开了眼睛。赵匡胤蹲在旁边握着他的手,道:“箭头扎进你骨头里了,得刮出来。能忍住疼吗?”
                        张琼点点头,“大哥,你给俺口酒喝,俺就能忍住。”
                        赵匡胤让人给他拿了整整一大卮,张琼全喝完了,取箭时从腿上流出来的血比他喝进去的酒还多,这个硬气的汉子愣是一声没吭。赵匡胤在旁边看得不忍,便道:“疼就喊两句,大哥又不会笑你。”
                        张琼笑道:“俺……从小是听着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长大的。今儿也逞一回英雄,教天下知道俺老张不输古人。”
                        虽是心情沉重,赵匡胤也忍不住被他逗乐了,笑完又叹道:“我欠你一命。”
                        张琼道:“自家兄弟,大哥还讲这些外道话做什么。俺死了,俺娘有俺兄长照顾,俺媳妇还能改嫁。你要是死了,嫂子上哪找一个你这样疼他的男人?”


                        16楼2020-06-16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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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补档:


                          17楼2020-06-16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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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缠绵过后,赵匡胤摸着赵普的眉毛问。
                            赵普被他摸得发痒,轻轻眨眼,纤长的睫羽在他掌心里一颤一颤,“我叫杨大郎请了几个弟兄盯着,但凡有率部过滁州的,就出来看看是不是你。”
                            赵匡胤胸口滚烫,“好平平,这些天苦了你了。”
                            “还好,我晓得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赵普笑道,“再说还有伯父陪我呢。”
                            赵匡胤牵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擦得锃亮的胸甲上,“我穿这一身好不好看?”
                            “好看。”赵普歪头望他,“都虞候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要去勾引哪家小娘子呀?”
                            赵匡胤大笑,“平平,你还不知道我么?我不学张敞画眉远山长,我不学相如琴挑凤求凰,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妻若贤夫免灾殃。我有心为君断袖,无梦别个高唐。”
                            “你呀,”赵普脸一红,嗔道,“别的我不知,我单知道你那几日读《史》、《汉》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嬉笑间四目相对,俱是片刻都舍不得将眼神从对方身上分开。半晌,赵普方垂首道:“王事要紧,你该走啦。”
                            赵匡胤低头亲亲他眉心,“你和老爹在滁州要好好的,有事尽管差遣杨大他们。官家已经答应这仗回来就允了我们相好。”
                            赵普心道郭官家恐怕也做不了范质和赵弘殷夫妇的主,但这话当然不必在此刻说出来。他含笑点头,稍稍整理衣冠,转向张永德道:“张殿帅有礼了。早听闻殿帅用军持重,有大将之风。天保此行凶险,还要仰赖殿帅多多照应,下官先谢过了。”
                            张永德正看他俩黯然销魂看得津津有味,不防话头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干咳一声,道:“弟妹……咳咳,赵判官且放心,赵二郎素来是一员福将。我看这次便是我遇事他也不会遇事,指不定还有老大的功勋在身。”
                            赵普笑道:“那便承殿帅吉言了。”
                            张永德年岁其实比赵匡胤还少一春,但赵二一向待他称得上“以兄事之”。不考虑当事人性别的话,这声“弟妹”倒也不算亏心。别过赵普后,他忍不住对赵匡胤叹道:
                            “这般模样人品,倘若生作女儿身,跟你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了。”
                            赵匡胤挑眉,“难道如今我俩就不是了么?”
                            “看你们相处的情状,你是把他当妻来敬的。”张永德道,“可你自己敬他,却管不了天下的人看轻他。以你之能,来日定当平步青云,他却不然。官家眼里揉不下沙子,他要跟你纠缠,恐怕往后仕途便难有寸进。”
                            赵匡胤心道若真如此,自己总要想办法换个能让赵普施展抱负的官家才是,但这话当然不必在此时说出来。他只笑道:
                            “那也无妨。有道是夫妻一体,我有前程,就等于他也有前程了。至于俗人说嘴,又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四月初七,赵匡胤驻军六合。张永德要继续东行策应韩令坤部,临别赵匡胤道:“殿帅此去与韩大说,我赵二的刀不和他开玩笑。扬州守军自他以下,但凡敢逃过六合一步,迈左脚我砍左脚,迈右脚我砍右脚。不怕瘸腿的就让他来试试看。”
                            韩令坤听说后腹诽赵匡胤全无义气不提,南唐齐王李景达得知六合守将是他,也不由得犯起嘀咕来。监军使陈觉却不以为然,“不过是个沉迷男色的纨绔,起初占了皇甫晖轻敌的便宜而已。”顿了顿,他又叹道:
                            “可惜当时钟仲益编的谶语没能叫周主忌惮了他,还要留给大王来料理。”


                            19楼2020-06-19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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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陈觉口中的钟仲益,指的是南唐翰林学士钟谟。两月前他奉命使周求和,路经滁州时听说赵匡胤与赵普之事,灵机一动便编了那首“周朝大将守滁阳”的童谣出来,想离间郭荣君臣。
                              李景达闻言撇嘴,“他编也不编个好点的!让人听了都冲着‘不爱红粉爱檀郎’去了,谁还管得了什么汴州王呢。”要是让他来编,指定把什么“上日下月,山河一统;开口向右,北地称王”的套话全给赵匡胤安排上,不怕郭荣不上钩。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两人唏嘘一番,陈觉想速战速决,李景达坚持要观望一番——先前滁州那仗打得太惊人,他自问没有皇甫晖当年一呼万应的本事,何苦拿自家大好头颅去试赵匡胤的成色。毕竟亲王之尊,陈监军一时拗不过他,便只得打起以逸待劳的主意,在距六合二十余里处扎下营盘。
                              周军的斥候很快将消息传回六合,众将士纷纷请战,赵匡胤只笑道:“唐人不敢北上,反而设栅自守,这分明怕了我赵二!如今我军不足两千人,贸然进击恐怕被他们窥破虚实,倒不如耗上一耗。等剩下的这点心气也熬干净了,咱们收拾起来易如反掌。”
                              两军相持三日,南唐那边果然按捺不住,二万士卒倾巢而出,径自向六合扑来。赵匡胤不闪不避,迅速整备人马迎面而上。他顶盔戴甲冲锋在前,不待唐军站住阵脚,赵匡胤早已搭弓上弦,三箭连珠。
                              第一箭穿云,直取对面中军大纛;第二箭逐月,射倒陈觉座下战马;第三箭鬼哭,击落李景达头顶银盔。
                              军旗和主帅同时遇险,唐军顿时气为之夺。赵匡胤阵前勒马,朗声笑道:“这位齐王殿下金枝玉叶,还是早些回去奉劝令兄献土来降的好。不然哪怕我赵匡胤记得两国邦交,我手里的兵刃也不记得!”
                              李景达两股战战,只觉他黝黑面目如罗刹恶鬼,哪敢直视。他连跌下马来的陈觉是死是活都顾不得,登时便要自家后军变前军。赵匡胤岂能容他们这般走脱,一声令下,张琼等将齐声呐喊,大周殿前锐士狼虎般撵上前去,生生将十倍之敌迫成砧上鱼肉。
                              赵匡胤起初带头追杀,随身铁杆棒握在手心,棍扫一大片,无人是他六合之敌。后来几员尚有反抗之心的敌将或被击杀,或被擒获,他便将斩首功绩让与部下,自家在旁督战。凡是见到周军作战不力,有临阵退避之嫌的,赵匡胤便拔刀斩破他们头顶皮笠,充为秋后算账的记认——无须顾虑这般考察不够光明正大,他的军队从来就只容得下一个声音。
                              李景达来时尚有两万“精兵良将”,逃至大江边上已折去半数。万余破胆残兵被周军驱赶,下饺子一般投入滚滚江水,为争夺舟船自家打得不可开交。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有人喋血伏江岸,有人折戟沉泥沙——流水汹汹,哪怕对善泅渡的南人也同样无情。
                              赵匡胤驻马江滨,看唐之精英毁于一役。年轻的将军黑骑玄铠,周身血迹斑斑,刚毅的面容上无喜无悲,似偶见世上刍狗的天神。斜阳西下,晚照如情人的手臂般温柔地落在赵匡胤肩膀上,霎时间天地都远了,耳畔只留下心跳的声音,他忽生一念:
                              “平平这时候不知在做什么?”


                              20楼2020-06-21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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