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陬月，阔别四所，已有一年半载。起居八座，见牙开府，敕贝勒衔，获知遇之荣。一时之间，皆甚风光。心系慈母，朝散而至钟粹，畅通无阻。着人通禀，得允后阔步而入，抱拳一揖。】
儿臣给额娘请安
【夏日可畏，挥汗如雨。着朝服加身，则愈热。上前几步，不请自坐。卸下花翎，放于一旁。恰是眼疾手快，见旁有一扇，便取扇自用，登时凉爽惬意。同母述宫外种种，左不过是为讨食。】出宫之后，再无冰酪，可与额娘宫中的，相较高低。

（北京的溽暑尤长，青冥高悬的玉盘迢递着明晃的光亮，映入钟粹一隅的菱牗中，窥得的是腊月为我打扇的模样。清风徐来，案前玉碗水波不兴。它盛着冰湃的酸梅，要将盛夏的暑热尽消。酸梅之侧又立着青瓷釉瓶，那是江南的模样，是帝王的新赐，如今正有海棠横斜其中，为淑瑾的阁苑添上浓墨重彩的绮丽。）
（——娘娘，八阿哥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嗯，去请八阿哥来，小厨房里为他备下了冰酪，你一并也取来罢。”（小怜俯身方去，他也疾步匆匆。拨弄的是阁中的玉帘，泠仃的碎声儿比不过树梢的稠蝉。乌瞳望向我十月生下的长子，他已有俊朗模样，虽是急躁难耐，终也令我恍然欣慰）
“外头太热，何必走得这般急？左右额娘都在这苑里，又不会跑了不是。”（醉涡微旋，又有奚女奉案，是他渴求的冰酪）“你来得巧，今个儿我正嘱小厨房做。你若欢喜，便时常回额娘这儿来。自你出宫，时时瞧不着你，额娘总觉得心慌得很。”

【入了内室，登时沁凉。以足翘于膝上，仰首伸眉，泰然自若。须臾，宫女捧冰酪自外而入，置于案牍。手臂奋袂而出，端碗而饮。味同从前，一如既往未尝改之。额娘诞育叙绾之后，不忍其操劳，虽时有所想其亲手所熬羹汤，却不再直言。不消片刻，碗中冰酪，一扫而光。碗归原处，奉承母亲。】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今天是有口福了。凭额娘的手艺，我日日都想来钟粹讨食。
【同额娘无所隐瞒，只言心里话。闻后言，反思己过，确有不足之处——出宫已有时日，却不如往日入钟粹省额娘勤。畏额娘以此事耿耿于怀，责我训我，将话引至胞妹。】凡此时，叙绾皆在，我是不敢扰了额娘享天伦之乐的。

（咸庆初年的秋月於我而言别具一格，只因亥时的一声啼哭令我初作人母。名列宗谱的八阿哥然今长成，迈着亟亟的步子越过钟粹的朱槛，要问一声额娘长安。长凝清江柔波的乌瞳终自牗外棠棣轻移，望过他剑眉星目，不觉便倾身掠案，要用一方新绣的锦帕拭却他额上的淋漓）
“日日都来？”（扬声曼语也作嗔怪，玉碗冰酪倏而间便不知所踪了。只笑，又着人再呈）“日日皆来钟粹，你皇阿玛该怪额娘框住你，不让你去学书了。”
（数月以前，帝赐其开牙建府，遂而远紫闼四所，令我不得长见。而伴於身侧的乃是幼女，只终究未有他来得令人畅然。绣帕轻收，唇扉又启）“叙绾是你胞妹，怎生要这般说她？她来你又如何来不得了？是觉着额娘的淑瑾吵嚷了，不如外头来得舒服？”

【额娘待我之心，天地可鉴，我安能不知？坐于椅上，稳如泰山，安然不动，享于母亲拭汗。其乐融融之象，尤为珍惜。】怎会？读书岂能有额娘重要？读书那杆子事，同额娘作比，就是微不足道。
【诚然如是，绝无半句虚言。后言胞妹，以手撑头，不悦之情转瞬即逝。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虽叙绾为我胞妹，却鲜少处之。倒是舒贵妃次女，得我心，为我所好。念及三十九妹，沉郁之心，如释重负。与母之间，无所顾忌，藏于腹里之话顷刻而出。 眉飞色舞，扬叙菟所长。】
舒娘娘之女叙菟，生性活泼，儿子瞧了颇有些眼缘。那日见了她，出言唬她。舒妃使锤致兔亡，遂炙火而食，三十九妹吓得连连直哭。公主虽多，摒弃年长的四皇姐，就她，还颇有些趣味。

（忆往昔年少，旧居江北扬州邸间，也笑额娘於诸子女忧虑太重，也曾捻着曼声嗔笑一句阿娘莫忧，忧出白头又何值？只晷影徙移，沧海作了桑田，我也自闺中妙龄移作紫闼宫妃。那声五姑娘是渐行渐远了，稠蝉之声令我恍归当世，那是他唤我额娘的朗声——原来海棠已谢了十数个春秋了。）
“你啊，这话若让你皇阿玛同谙达听着了，定也要斥责你一句耽于享乐，不顾学业了。额娘这儿可不是蜀地，也不想让你乐不思蜀。”（言辞委婉间，是以刘禅为诫的。）
（叙绾诞於数年前的春夜，那一夜疾风骤雨，平白地毁了淑瑾新生嫩芽的桃夭。足足耗了四五个时辰方将她诞下，自此便气力稍欠，长以药膳滋补。方才，我正怪他不将心思付于幼妹，可乌瞳里恰恰见的是那眉飞色舞的好儿郎模样，或是我足于他的心悦，便也不作他言）
“罢了，你觉着有趣味，要去亲近也都随你。这一桩事儿，叙绾是额娘的女儿，你的幼妹，外人跟前，你少不得要护着她。至于旁的，额娘也不便管你。”

7
【引经据典，以蜀汉怀帝为喻，话中之意，悉数尽知。额娘望子成龙之心，显而易见，却偏当作，全然不知。观此数年事，耽于酒色，纵情山水，不失为人间一桩幸事。为慰藉额娘，按下后话不表。不谈祸事只报喜，宽母之心。】
皇阿玛恩典，指了兵部行走。初登庙堂，棘手之事，数不胜数。儿子自当焚膏继晷，让额娘放心。
【前朝、后廷之争，万殊一辙，弱肉强食。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额娘羸弱，胞妹年幼，惟我强大，他们才能有所倚。额娘之言，有失偏颇，心系幼妹，存有芥蒂，与她辩虚实。】叙绾是帝姬公主，冠爱新觉罗之姓，一生富贵显赫，哪需由我庇护？额娘多虑了。

9
【话临嘴边，已不得不说。既已言，则不必于悔。失言领额娘责骂，无可厚非。抬眼可见额娘怒色，也不再因此事，出言辩驳。身非石木，于卒然临之的叙绾，虽是凛若秋霜，在大是大非面前，也分得清孰轻孰重。寻回颜面，忙不迭的打马虎。】
可既然是额娘托付的事情，儿子定当竭力护您与叙绾周全无虞。
【此话不假，既是许诺，亦是一生夙愿，我将为此穷极一生。后同额娘叙话至宫门落锁时，方返回府邸。】

8
（身陷宫闱，为人母而为求权欲者不可胜数，是故寄子厚望，欲其功成。只我幼时已眼见太多望子成龙而终折羽翼的惨淡，便也不希冀我唯一的儿子将此身都陷入追名逐利的泥沼中。方才援引刘禅之典，是要他恪守礼仪，至于旁人所道的八阿哥纵情山水游乐我一概不管不闻，他若开怀且不逾矩，我何必多费口舌？）
“朝堂之事额娘不懂，却望你在'殚精竭虑'之际顾好你的身子。朝堂上的纷争太多，别将祸水自引便是。至于旁的，额娘信你分寸，不多说了。”
（曼声因梨涡初盏而清丽有余。护甲衬着葱指，又在瓷瓯间泠仃作响。我望向他，是同阿兄一样的少年意气，令我不由抿唇而应）“你的皇阿玛有这么多的帝姬，又岂能时时刻刻只护着她一人？而你不同，你是额娘唯一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哥哥。这事儿，额娘不托於你，还能托於谁呢？”

10
（他是不欢喜叙绾的。清眸眄过他不甚澹然的、甚是风云搅弄的面色时，心下已有揣度。只我素是喜怒不於色，纵然也要嗔他不尊血亲，却也循序渐进，柔声缓续地同他说着圣人之理。果然，他神色恍然后是幡然之悟，更有半寸的慌张。朗唇漾一抹绯红，是我亲自将腊月呈来的冰酪奉在人前）
“好了，得你这句话，额娘便也放心。方才你不是说，近日得了差事，往钟粹来时也少，又贪着冰碗，索性就再食一回，让你尽兴。”
（语中便是十足的宠溺。是海棠也迢递了几回馥霭，我亲送人离，又卧榻中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