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腊月将过年关的时节。今岁雪却来得迟滞，但一夜后便是漫天匝地）
（于翊坤与养心殿的这条路，因着得帝王青睐信任，常去伴驾，所以颇为熟稔，而每每行在这条路时，都像极我在期盼着第二日的夤夜里，伴着如豆的烛光、数着谯楼初鼓，心底是惴惴却期盼的。而眼下心绪呢，在自个儿遥遥间、瞥见养心殿窗牗前的空落落时才澄明，那处并未有婵娟修竹的点缀，是以顿了履，久久凝瞩着）
（实则不需我启口，内宦惯是个伶俐人儿，也便晓得我不曾宣的所思，恭敬陈道“庄娘娘，您献的那竹枝盆景业已枯败”。此际才了然，闺中时小院里的掌花嬷嬷便道，泰半的花与根基失掉联系、带它们回家后，都养不长，并不能一簇簇地挂满枝头，原来露涤铅粉节的竹枝也逃不过——或任是情钟我辈的人亦如此）
（斟酌片刻，终只是落得声息淡淡的一句）是吗。
（才拾步进廊庑，便见得殿前垂袖候的庞寿。虽非是传召伴驾，但因着适才停驻久，早劳得眼尖的养心殿太监进内通传，这厢便很直截地迈过朱槛、往殿中行去。朝着那道明黄的影福礼道）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小几上的插瓶盆景，泰半是由翊坤送入养心殿的，庄妃心思细腻，即便是君王庶务劳忙中匆匆一瞥的草木，也从未重样懒怠。然至今晨散朝归来时觉桌上空空，问起时甫知，原来那一株早于三日前撤去，而我忙于为坤宁增减葺饰，竟迟至今日才发现】
【皇后千秋后，因着仪妃所呈花样的僭越，不轻不重地数落了庄妃一桩，未曾想竟成半月来阖宫流言；更因此觉嚣扰不耐，一连数日不曾过问内闱，可大抵人非草木，因着晨起所见那一桩曲终人散，聆得庄妃问安时的心绪也复杂起来】
【或许痴心多辜负，可我除却一掷千金的荣华，旁的一丁一点都无法给予。半挑的牖帘下，窗外的沉雪仍下得缄默，是故叫庄妃温文的嗓也觉多余】
【折身顾去，一抬掌允其自若，目光逡巡良久，只道出一句】你瞧着清减了些。

（因是内敛、又自认与皇帝是最合契的，养心殿侍墨伴驾时，总不爱情形于色，亦不需多言。而眼下分明是一般情形，落雪息声，万籁俱寂的顷刻罢，却只盼来这句）
（昔年与贺世蕉园对诗，她笔下惯没章程，又偏爱以疏淡明秀的诗篇写合欢离恨，譬如那格律外的一句——思绪丰腴人清瘦，彼时便叫我笑说：这分明是别后忍教愁寂的怅惘；是以相较于清减，我更“清腴”一词，那才该是在爱人眼里的貌容）原是这些时日多有苦思（顿声间扬着雪颌，毫不遮蔽地与帝王四目对，娓娓道）但方才臣妾进来时看见您的模样，还是如景仁宫里初见您时、一模一样（似珠玉在瓦石间，如日月盈怀）
（寒风潜入殿里，因着案上所陈的纸薄如蝉翼，一角便展在风中。澄清的眸光笼在那纸上，原绘的是坤宁）
（自坤宁修葺摆上日程，这些冗务便流水似得，实则本该内务府操办，却无巨细地皆由养心殿掌眼，倘依着自个儿性子，泰半会劝慰皇上龙体为重。何况自小玛嬷便告诫我，为人妻妾便如为人臣，更何况在掖庭里，这般深究并不比囫囵过日子更痛快，好似非要将一切爱恨情仇揪住，曝在天光里，再逼问得清楚，还偏莽撞地没给自个儿留甚么退路）
（但话滚到嘴边，终还是只剩下极贸然的一句）
皇上多年来待臣妾这样好，这番情意，亦是像您待皇后娘娘那般的心绪么。

【因六出映照，养心殿内毋需太多烛火，便已然将宫室映作明堂；或也因此，长日里鬓角厮磨的默契，刻下正堂皇地、一点点现出裂痕——我险些要忘了曾经于杏影中那个温柔的女儿家，她眸中的神晖熠熠，早已蹉跎成眼下一爿死寂般的暗淡】
怀璧……【自入宫来，我鲜少唤起她的闺字，与其说眼下之举是因触心肠，倒不如比作寻以片刻的周旋余地】朕原也想给你更多。
【不止是倚重的权柄，更是其上附随的赖用和信任，可偏偏她钻入情网迷障中，执意择了内闱中最难走的那一径——真心、君心。实则我对中宫的心思，同她多年的殷勤一样再昭彰不过，只可惜风月总同镜中花，但凡步至需剖心沥胆来证忠恳的田地，泰半也扭曲了这份倾慕原有的模样】
【良久的沉默里，我看进她一双杏目，徐徐添道】旁人总断语朕的寡情，若你要怪，便也不过春秋史箴中再添一笔罢了。

（随着帝王的嘅息，景泰蓝座钟亦不减发出喑哑的走针声，而实则响彻在我耳际的、是那些往昔的话语，“他求娶的分明是那博尔君氏”、“觉禅愿陪您送下去”；“凡事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你爱一个人，会为自己留条后路吗”........正是这些荒腔走板的妄诞事，伴着我到达了今天的日子）
（眼望向他漆黑的瞳仁里，满盛的却只有悲悯。或许一直如是）
（良久后）臣妾不怪您（到底仍是不忍心。但倘非要分辨是谁的错、该怨怪谁呢）
这些都是臣妾错了。是臣妾错在会错了圣意，错在臣妾一心想要的，原是皇上舍不得给的，错在原以为这掖庭里，除却帝后，也总能有纳兰笔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原来这些年的情谊，都是臣妾一厢情愿（或追根究底，便终归是错在、不该在景仁门遥遥一见倾心）
（话讲到这处，再往下便是瘦影自怜秋水照的索然无趣，是以此际肃然叩拜，沉沉乌黑的燕尾压在低伏的颈后，声虽闷在臂弯间，却仍是因着决绝而清凌凌的）
如今掖庭里蜚语甚嚣尘上，臣妾自问眼下是无力、也无心尽心“翊”坤，今日来原是为请辞这翊坤主位，以消解流言。

【她眸星一点渐渐垂落，像极早岁凄寒宫道上遥遥可见的月，正悄无声息地隐于天际——彼时我以目送博尔君悬月背影时的心绪，兴许也与眼前人相类。求不得，又放不下】
你不必这样说。
【畴昔我望以成全她来弥偿己身憾事，却由是种下兰因，结成今时的絮果：十余载的平绥辰光如指间稍纵，最后显露出真容的并非金铄，而是一抔无味又粗粝的砂石。我从未想过利用她的一厢情愿，可浸淫权术机杼久矣，为己图谋仿佛已成本能，我总想着那一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枉顾了她着意的原为后一句——】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宫中多风沫，朕自有法子平息。你也莫要忧思太甚，回去后好好歇一阵罢。

太惨了 我侄女儿也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