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是满山的杜鹃，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我愿是繁星，舍给一个夏天的夜晚。我愿是千万条江河，流向唯一的海洋。我愿是那月，为你，再一次圆满。”

（正观三年，第一支秋风带走了先生。）
（三月大病后的腊月，天中灰蒙蒙的云怪一口吞吃了青空，片片雪瓣仓促地落下。我一抬头，便可见雪影落在窗纱上，拉得很长。又落雪了，他站在我面前的那日，也刚落过一场雪，我与他仿是偷折了太虚的梅，教风婆吹胡子瞪眼，将雪花都染在了他的眉上。凭空笑开，又恼它们为何不快些来，叫先生也可瞧瞧，真真都是坏家伙。）
（厚帘一掀，风便卷着雪花扑来，我已许久未归紫闼，再上一回，是为折一枝碧桃。檐下的铃正叮当作响，闲心使然，在故人廊下驻足观了许久。）
：“长主。”（扬手拂净一篷枝头雪，露出那朵红艳的梅，轻轻折下拢在掌中。来迎的人就在近处，垂着首恰如昔年春山的乳嬷嬷。）：“小公主就在里头呢。”
（旧年折桃时，这位小公主还不过最矮的一株碧桃高，只消一揽，便藏在了我怀中。春里头的桃花绿叶，早已簌簌地落光，不知她折的那枝花，可也予了欢喜的姊妹，落在她们的发间。）
（门几微的“吱呀”着，火盆里的星子蹦了起来，我踏碎中庭的碎雪，携着风的呜咽，走进了这间小室。悄悄将桃花眸弯起，唤伊一句。）：“阿杏。”

（入门时，我往檐下望了一眼。风刚过，铃上的银霜结了厚厚一层，铃声闷闷如蒙布，真奇，分明方才还清脆的响过。杏树不可较松柏，虬枝上一片叶也无，确确是个寒冬，春日却蛰伏在这。）
（窸窸窣窣，是宫人们衣裙的声儿。室中的小主人姗姗而来，纤纤身影一时落在纱间，一会映在壁上，徐徐走入视线里。一举一动皆是最好的一阙词，不必解文，业可看清她，连那双眸中都盈着笑。）
（她在我身前定下来，两道小眉一弯，掌碰落她发顶的碎光，将拢着的梅落在她发间，笑。）：“好似大不同，高一些了。”（她是紫闼的花与月新养出的小公主，通身都是新，世间的悲并不与她相干。）
（窗外风太息得分明，一声连着一声绵绵的深姑足使它闭口，稍稍扬了眉。）：“饕风可没这样温柔，不若说作心有灵犀。我与阿杏做灵犀客。”
（朔风弥天漫地，树抖落粒粒枝头雪，小人儿正指点着仆婢。雪粒打在窗上，宫人们的身影出了门，便没在风雪中。）：“方才…是在观雪么？春正蛰伏着呢。”

（轻垂下睫，应当是一憾，引怅然若失的微滞。衣上沾染的星点雪早融没那片小黄香中，润开了蕊，幻出春山的云雾。再抬眸时，正迎上那如琥珀光的双眸。）：“是姑姑迟来。只恐教你忧心，谁知竟有三月迟。”
（兀自太息罢，方沿娇娥幼白的指望去。窗外风雪未止，婆娑的杏树碎碎落下许多白花，窃喜地似严秋子院中的两棵，又似旧年春山庭中的春日柳，笑禁不住盈在面上。）：“既如今何处也去不得，阿杏要听的春山旧事，先下说又有何不可？”
（远处有声，隐隐约约，稚嫩而急切地高扬着。“嬷嬷您快瞧他，冷得眉毛都结了霜！” “瞧呀瞧呀！”雪花悄悄迷了她的双眸，早识得的月下仙、柳中客飘然藏去。拈来一块杏脯，酸与甜化在口中。）：“春山是如何的春山呢。”
：“正月里还未现春意时，唯有饕风占据着春山，柳中客与月下仙沉沉睡在隔壁。三月里下起了春雨，四月的墙角便会攀出深深浅浅的蔷薇。五月时，我与月下仙挨坐在廊下，袖叠着袖，一壁望着月一壁说着小话，犹如梦中。”（是一整个红尘世间为她点出的月，阴晴圆缺。使幼时的我只需斜斜的支着首，或是曲起膝托着脑袋，便能得到她的一段岁月。）：“就这样六月到了。六月里青草绿如点墨，惹我泣涕涟涟的絮消散，夜里处处是日间被烘烤过的青草芬芳。至九月十月，桂子渐开，它们藏匿在枝叶间，遇雨又落于地。青石板上，似小笺上点点的碎金。”
（唇渐弯起，如光透过柳枝，落在夏日里在廊下偷觉的小公主身上。转过首，眸光落在她眉眼间，她可是有几分似那位小公主？）：“那时我也常观雪。南窗下便是书案，倚着窗看书，在十一月方至时，透过窗口，即可望见十二月，是十二月的大雪弥漫。”
（小人儿坐在对首，因欲揽她而起身，雪气被漫入的暖散开。）：“明年还会有明年的夏，明年的阿杏的杏，明年的永无休止的时光，明年数不尽的生机，还有明年的雪。”（轻轻伸手，才拥了她，泪珠便已先落下一颗。）

（小一，眉心跳动着，更觉悲从中来。她是谁的名讳，是陶陶，是我与先生的骨血。阴云蒙蔽下的公主府，唯有她仍是点亮光彩的，她的眸由月洗濯，潋滟如春池，将残冰消融。）：“我知，我都知。”（可前路混沌时，是因与他同走过，才算得人间。）
（眸轻轻阖起，沉水香的气息散在静室里，并不扰鼻，若有等闲坐断东西北，应有无限薰风徐徐来。睁眸时，一缕袅袅烟正从炉中腾起，如青云山顶缭绕的云烟，却又不如，这下已悄悄散没。）：“待到月圆时，月影浮沙，你用罗袖盈一点凉风，可微嗅得桂子淡香时…悄悄看看，那上头是否还有隽着‘深深’。”
（“她要将月赠与你。” “可我不肯，因为月亮是我的。”抿唇笑着，眉眼间皆是儿时神气的模样，轻轻垂下首，颊贴着她细软的发。）：“那是我的月。春山中还有我最喜爱的阿姊、如竹如兰的额涅，有青云与六一；还有一卷卷旧诗与画、阿兄赠的奶糖…和我在明怀中洒下的泪珠。”（怅惘的顿了顿，揽着怀里的小人儿，笑在唇角，泪已归眸底。）：“如今只有这片月了，原不该是这样的。”
（来自怀中小人儿肯定的诺，使笑更深的缱绻在眉眼，轻轻握住那只小手，如昔年在桃下，我同她说“阿杏，你要乖乖。”）：“将这片月，一半予我，另一半分你。”（雪影落入温和的笑里，缓缓舒一口气，询。）：“阿杏，如果我死在春日，你还会去摘桃花吗？”

（静默的半刻里，雪势仿终于见缓，簌簌落下的雪花与呼啸的饕风都在悄悄停下。一瓣沾染着云中烟尘随风卷落在枝头，顺势砸落了那蓬蓬堆着的一抔雪。是最后的一瓣，如金乌坠落西山前的最后一缕虹，在天边幻作霞，送走整片红玉。）
（细软的发因小主人的动静轻蹭过颊，杏的深切与细腻，总是轻盈又绵长。眉眼低下，望着怀中的人。）：“阿杏，我应没有你想的那样好，并不值得你这么真。”（春山的小公主最是怯，仅在春风中遇见柳絮，便会泣，如你一般年纪时，也无你的芬芳。）
（今春……是冷春最末的一场雪后，她抱着桃枝立在风中，是天地临出的玉人，是东君遣派的一位信使。“是有一枝小杏在候花仙吗……” 迟来的我，握着她的小手欲共执笔，也摹下一笔她的好模样。就在桃杏前，莺歌燕语也纷纷从疏疏的花枝间漏下来。）
（“阿杏只需做个快乐的小公主。” 明明是我，先下却要这般为难她。系在腰间的络子落在一只白皙细嫩的掌中，指轻轻抚过她的发，不顾她的反询，迟迟未答。）：“喜欢吗？解下予你罢。”
：“姑姑不会，阿杏。你当去折花的，与姊妹们一起，与陶陶一起。”（这场雪已是三年末的雪，倏而便该是来年的春日了。）：“明年的春，明年的桃，都在蛰伏候你。”（我会是风，会是云，会是探入室中的月光。）
（细细地寻着词句，半生所拘的风雅不过是诚然的虚无。）：“在有树的院中，我在云雨中行过，与你相会。这样吹过，清凉、柔和，再折返吹过来的，你便知是我。”（拧起两道眉，是一贯轻软的声儿，嘱。）：“阿杏，我走了，莫要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