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故而又是一个适合我与这位胡子叔叔对峙的一天。他一双眼盯了我，我一双黄瞳亦盯着他，分毫不让。而猫掌之侧，是青瓷盏轻飘飘被推着一寸一寸向着桌沿挪去。】
【高踞在书案之上，身后晴光投下恰将那猫影照在桌上，圆墩墩身子，尖尖猫耳。倏尔双耳一抖是判他正欲先行，事不宜迟。就听见刷拉一声，碎了。】
【无辜，可爱，睁大了变黑的圆眼睛。】
喵~

“停手！停手！”
急火攻心，却被钉在原地，干张着手，唯恐惊吓了大猫，教他一个回身便把我茶具扫下来。眼见那茶瓯离桌案边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只在我出手赶它的那一瞬间，黑耳尖似被风吹软，一个抖擞；下一秒，我的茶盏便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只听哐啷两下，是杯子也摔个粉碎、盖子也碎成个轱辘滚来；当中新泡的阳羡委了一地，汩汩至我脚边。
我只觉胸中炸裂，徒然地抓着头发，却当真无可奈何，扼腕气叹：
“可恨！可恨！”
它还装着副无辜模样，令我训也训不得、打也打不得。这不成，茶盏倒无几个钱，实是这大猫不知在哪儿学的坏，专爱与人作对，专爱看人急而不能的模样。太猫了，太猫了。怎能留它在我书斋里搅个天翻地覆？急着迈过狼藉，伸手去捉那滑如泥鳅的猞猁，边出声喝道：
“站住！站住！”

【大猫转身，自绕一周，看见那处砚台，好看！便如往日里在福国公书社的样子，脚踩墨汁，要给这位先生盖几个喵印。大梅花掌落在一张方写好的新宣上，连半个字都要遮了去，有些得意，便长喵了一声。】
喵——
【可他好不领情样子，害怕。尾巴忽悠一甩，亦摔在那墨池中，水淋淋冰冷冷，一惊之下，窜了出去，撞倒水盂笔架，哗啦啦散了一地。乱！乱！乱！这人收拾东西好没章法，怎都堆在桌上，扰本王大驾。浑身绒毛炸作乱蓬蓬一团，跳将出去，落到地上。】
【嗖嗖嗖，先在屋子里兜了半圈，停下来看他，按兵不动。】

捕捉不及，竟教它污了我的奏疏草稿。气极反笑，也凶神恶煞地带着喉音，学他吼一声：
“喵？还给我喵？很自豪是不是？”
再无气力叫喊，更无气力去追。大猫极为敏捷，我往东它便向西跳，我再去捉，它却从我胯下溜走。直到摧枯拉朽般把案上诸多物件连连撞翻，汤汤水水俱泼洒一处，更无法抢救；再瞥向猞猁，却见它膨成个好大的形状，毛也是根根倒竖。
仍徒劳地从墨水中抢出写好的五六页笺纸——尚有为数不多的几字可读。淋着水，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要哭，是必然要哭的，却不知自己和个猞猁较什么劲。颓然看一眼手中已不能用的纸，再转向它，眼神也凄然。
“倒是给我留个全尸……”

【人长一寸我一丈，不得理更不饶人，后爪一退，压低了声，呜呜威胁。抖擞了毛发与他对峙，不知道还以为是别人抢了猫儿的肘子烧肉，才这般凶悍。】
呜——
【按按爪子，伏在地面观察形势，看他面色一会变坏，一会变好，真难琢磨。】
【可是他们不懂，我凶是因为我害怕，他好大只，还喊我。猞猁毕竟还是个小朋友，故而内心怯弱，很是要虚张声势一番。阿福快来救我呀。】
呜呜。
【越喊声越低了，且退且战，且战且退，一会就缩到博古架旁，撞得那小木架直摇得此间主人战战兢兢。坏人！都是坏人！我的阿福呢。】

与这小胖猫对峙片刻，它开始且战且退，却还不松口、仍要嘶声哈我。不知是假了谁的威风？猞猁的脖颈尾巴皆粗了几倍。我也被这阵势唬住，唯见那博古架危在旦夕，更只敢轻轻挪将过去，伸手要把那架子稳当扶住。
我素爱文物，这博古架上皆列着奇珍。架底放着些金石器皿，顶上却摆了好些轻软之物：有唐宫中的青瓷，也有太祖时的符印；虽不如秦砖汉简般珍贵，倒也是我辛苦集得、亦上了笺谱的古物。这下，那对青瓷瓶儿也随着猞猁的颤抖而摇晃，晃得我胆战心惊。

【看他越逼越近，还凑来架子这边，立时受了惊窜上那木架，从最高处旋风般刮了过去，哪管身后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那金石瓷器咣当落地，是比便宜货好听，可于本王都是炸耳的炮仗，无甚区别。碎在地上，一样吓人，只炸着毛又跳到地上，正踩在一摊碎瓷上。】
【嗷呜一声，是割烂了前掌，淋淋沥沥几点红珠儿已经落在青砖上。赵玄玉自还是个奶猫大就被睿国公捡回家养在宫里，平日里哪见过这架势。登时委屈起来，侧躺在地上，呜呜哀叫，又是生气，朝着那韩润一通乱吼。】

从未豢过猫儿，是因士大夫不谙骑射者太多。我若伴人围猎，不过带犬罢了，故此很是不熟悉猞猁的习性，不知它竟和狗这般不同。
于是，我本以为扶住架子便可无虞，谁知它却窜了上去，将我旧日所藏文玩一尾巴通通扫了下来。那一瞬间，虽然只有须臾，却无比漫长——下一刻却只能见它们残尸碎骨。唐瓷碎了，我的心也碎了；眼前一黑，只觉心中骤然揪成一团、难以呼吸，喘着粗气跪在了地上，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是缓了一些时候，才扶着架子慢慢坐回地上，蜷在一处，欲哭无泪，只是眼神已经虚了。
“来人，来人！”我很是无力地叫着赵选。却瞥见地上点点梅花，循痕迹望去，那猞猁早侧仆在了地上呜咽。
这下，于心何忍？蹒跚爬去，跪地摸它脖颈：
“大猫，乖……一会儿来人了给你包扎。”

【自知闯了一通大祸，如今便老实下来，当然也是前掌太痛，闹不动了。侧卧在那里，呜呜咽咽的，也不知是哭了还是撒娇。大抵就是晏晏真真一通乱叫，但这两人也听不见，就愈发委屈。】
【将脸埋进肘弯处，藏了起来，不叫人瞧见。一会又低声哼哼，又觉有人来揉越觉难过，抬脸舔舔他手背。还伸了受伤的左爪到他眼前，是嵌了块小小碎瓷。】
喵——
【这会子声音低了起来，也细柔的，不见方才嚣张。】

这教我很是起疑这猞猁的雌雄——因它方才凶猛得像个土匪，这下又娇弱得像个姑娘。哪有小动物是这样的呢？受了伤，合该躲在一处无人的角落暗自舔舐伤口啊。
叠了叠空白宣纸，淋了洗笔水，试图为它拔去碎瓷；又缠裹上爪子；却知大猫拧着劲，并不想敷这湿淋淋的宣纸，腿脚胡乱一蹬把我踢开。
“得嘞，还是等人来带你走吧。”
饶是如此，也还是心疼我那唐瓷。福国公定然不缺，可是市面上又上哪儿去买第二尊前唐青瓷？
与那大猫两相对看，凄凄然叹了一叹。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