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那力道之下,甘宁腰间一颗铃铛从挂绳上跌落,从此跌入尘土中再无踪迹。
凌统之所以对那颗铃铛印象如此深刻,大概是由于它与甘宁其他铃铛相比,着实是娇小得格格不入。甘宁曾经说过那颗“娇小”的铃铛乃是剩余的材料打的,他看着有趣便也把它同其他铃铛别在腰际。
而此时的眼前的这个甘宁,他腰间分明没有那道伤,就连那颗铃铛依旧好好地别在腰际。
凌统心中慢慢生起一个大胆的猜测,二人带了疑惑的目光在空气中再度交织在一处,凌统突然开口:“如今是什么年头了?”
甘宁目光晦涩,却依旧如实答道:“建安二十三年。”
“……”
原本还在僵持着的二人,如今正分别坐在溪边的两块青石上。
凌统原本以为自己是回到了过去,可听了眼前这个甘宁所言,才惊讶地发觉二人所处的,竟分明是两个世界,而这两个世界的微妙不同,大抵便是自己的死亡与否。
在这个甘宁口中,在这个世界里,自己自合肥逍遥津一战后,身负重伤又心绪郁结,便在身体虚弱之际患了病,这病时轻时重,却并未有转好的迹象,辗转之间,竟在建安二十二年病逝。
凌统瞠目结舌,他不由得开始回忆起了自己先前的经历来。
合肥一战之后自己确实病了一场,也确实为自己手下兵将的丧生哀痛交加,可那场病却并未像眼前这个甘宁说的那般那般久长,自己不过是养了两三个月的伤,便又恢复如初了。
而在他自个那处,他与甘宁的彻底的涣然冰释,便在合肥之战后的濡须口之战,合肥之战他们虽有并肩作战的过命情谊,他与甘宁也能在玩笑间下几盘棋,却到底还是缺了些交心的情谊,而在濡须口蒙了甘宁相救之恩后,便是日后依旧针锋相对,却也真切地在心中确认了与甘宁的情谊。
凌统讶然之间,不由得问道:“那我,不,此处的那个凌公绩,可参与有濡须口之战?”
甘宁看了凌统一眼,眼中痛色一闪而过,他沉声道:“并未,在此处,凌公绩身体抱恙,并未参与此战。”
凌统深吸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在这个世界的凌统并未参与濡须口之战,那也自然不存在甘宁为了救他受了敌军那一击一事,那他腰间那不存在的伤痕和那依然好好地挂在腰间的铃铛便都说得通了。凌统勉强压下情绪,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声音道:“那百骑劫曹营之事在此处,依旧存在吧。我在那处,亲眼见过,做得不错。”
凌统其实甚少赞扬过甘宁,他们即便是和解了,也依旧是相互争论或是嫌弃居多,更不用说去夸赞对方了。只是经历了斯人已去的哀痛,此处再真切地看见那人的音容相貌,虽然此人并非当初与他经历了那些事的那个甘宁,他却想把以前藏在心中的话说出来给他听一听。
甘宁在听了此话后目光一滞,但随即言语间又恢复了以往的粗豪爽朗:“若不是与他相处了这些年,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这般稀奇话,我便要把你当做奸细关押起来了。”
他的神色间有些追忆往昔的意气风发:“我也没料到那曹操老贼,竟被我和手下那一百健儿吓成那般,不过那事与如今这件事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要不是亲身经历,我还不相信世间竟然会有所谓的“两处世间”的离奇事!”
甘宁不愧是历经世事之人,对此事的接受程度意外地很高,而在方才与凌统那“劫曹营”一事的交谈之后,因再见“故人”,原本在溪边缅怀的伤感也逐渐褪去。他突然挑了挑眉,询问道:“不过我倒很想知道,在你那处,你与那个甘宁,之后又如何了?”
凌统想起自己那处的那个甘宁头部中箭,他看着眼前这个依旧还在世上的甘宁,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将自己那处甘宁的结局告知他,叫他不要在夷陵那场大战中死于敌军之手。
可凌统正要开口之际,咽喉却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说不出半句话来,凌统被那无形的力道勒得面泛青紫,就连心肺间也一阵血气翻涌。
甘宁就在凌统对面,当即察觉到凌统状况不对,急忙冲上去去扶住凌统,急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患了什么急病?”
凌统剧咳几声,眼角甚至因为那可怖的窒息被逼出了几丝泪花,好容易那无形的力道突然散去,凌统才喘着粗气说:“我……我说不出来,想必是不能提前泄露天机,是要遭报应的。”
凌统心有余悸地摸着那方才几乎已经窒息的喉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想,原本他想着自己与甘宁已经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机,却不料得此机缘还能再见到在另一个世界的甘宁。凌统不禁在内心略有些讥讽地自言自语道他与那人能再见一面就已经是万幸,却还要再奢求更多,也是自己贪心了。
闻言甘宁面上懊恼与后悔交加,“想必你对我说的都是之后要发生之事,我不该让你泄了天数以至如此。”
凌统抹了抹因为方才被那突来的力道逼出来的几滴泪水,口中道出的却是平日里玩笑一般的语气:“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只顾着自己在战场上杀得痛快的人罢了,总是要人在你身后给你擦屁股,也不怕哪一天孤身撞上敌军,到时可没人会帮你收拾!”
谁知甘宁听闻这般略带了些挑衅的言论,却并没有像凌统设想的那样跳起来哇哇大叫,他反而是很是怀念地看了凌统一眼,感叹道:“他这般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凌统一怔,随即甘宁却一脸满不在乎地道:“人生本就是要图个痛快啊,要是平生束手束脚的活着,哪里配在世间走一遭!人总是要死的,若是战死沙场,也不负了大爷我的一世英名!”
凌统闻言噗嗤一笑,几乎要捂着肚子横倒入河中,他眼角还带着未擦尽的泪花,道:“甘宁,你还真是个蠢材!这般大言不惭,也不怕到时候阴沟里翻船遭人笑话?英勇战死沙场和平白无故地冤死在战场上是两个概念,你痴长了这么些年岁,又身为我江东将领,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知吗?”
甘宁做撸起袖子状,奈何他此刻上身本就未着衣:“小子,找打?”
凌统抱臂一脸讥嘲:“打架到底不过是逞凶斗勇罢了,还不如在棋盘上痛宰你一顿来得爽快。”
气氛突然轻松了起来,却又带着一种让人鼻酸的熟悉。
他方才望见了甘宁放在溪边的棋盘,与他之前在他所处的那处的那块棋盘并无差别。
这大概是甘宁对此处已经逝去的凌统的奠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