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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途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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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20-03-07 23:38回复
    【我从未料到,我所心慕笔追的君父的一生,会就此止步于十八年的正月】
    【建昌治下的霁泽犹未消,乾清宫已攒齐了一堂人头,截至金匮启封、遗诏布告前的那一刻,我仍存着一腔枯苗望雨般的殷切,恨不得举首戴目,悬悬而望,抻着脖子跪得再往前儿一些,好亲见那卷遗命,正明公道地奉予我渴求已久的承祧之重,固然,那不是子臣应有的礼数。但我惦记地太久了,如饥似渴,此心耿耿,喉间这颗蹀躞不下的心,早就经不起急杵的乱捣】
    【再快些吧】
    【如是想着,已目循小太监取下匾后的鐍匣,眼神儿紧追于他掌中,那匣蒙了层灰,像是积久而盖的涓埃,倏然教我生了一瞬没由来的惶愧不安。我不知缘何,但亦消散得极快】
    【想自十七年的盛夏起,无论是我父子间无以言明的暗喻,还是道道旨意添成的权柄,都莫不予我足够的安心,我亦早于那瀛台伴驾的无贰风光里,笃定无疑地以为,这天下独一的黼座,十之八九已属我的囊中物。是了,我为最肖父的儿子,皇父钟爱我至此,这沉甸甸的社稷神器,肃王那羸弱之躯承不住担不起,他当给我,也只能给我。我曾一度为此庆幸,故于此唾手可得、咫尺之遥的一刹,我从未想过接踵而来的,会是教我天塌地裂的崩溃】
    【——更要自此日起,伏低做小,沦为笑柄】
    【小太监的嗓于阒寂中一划,肃王的名,便骤于耳廓响起,几无半分迟疑地遽然抬首去望,谁?!脑仁里好似山洪般得轰隆一声坍塌,目眶近乎恣裂地逼着那道遗命,是我听岔了?为什么?!怎么会?!当下即是折锐摧矜的怔然,如被悬顶的惊雷砸了正着,劈得满心难以置信】
    【于跪伏的一众子臣中,就那么骤然站起了身,牢牢攥住那黄卷一柄,抬手欲夺】
    拿来
    【宣旨之人倏然滑露为难神色,不知是为我的冒犯,还是为我已红了的眼。而我只觉一股饱受诓骗的痛,正悄无声息侵袭着周身,直冲着灵台,支离破碎地瓦解着从前儿于皇父的敬慕,如非尚且有所顾忌而勉力自持,恐现下已近癫狂】
    【可都什么时候了,实没那耐性同他解释,亦焦躁急切地想亲眼目睹诏旨上的字——我是万般不肯信的。故于此不合时宜的僵持中,两眼红着火气一喷,滑出声自觉可怜的吼】
    拿过来!
    【满心犹存的几分侥幸,皆于他颤巍巍得一递中土崩瓦解,真的是朝宗,那肃亲王的名儿,如此分明地誊于遗命上,就那么直截了当、赫然入目,如刀刃一般戳进瞳仁,就要剜出血来。我终是挨到这一天了,可捧着惦念十许年的凭几之诏,却直引得身形不稳地打晃一跌,微不可察地稍稍退了几步,竟然真的是朝宗,我怎么能信】
    【周遭人已乌泱泱跪了,先前受命于大行皇帝的忠臣铁血里,这会儿泡得一把奴性的骨头,他们急不可耐地俯臣新主,向肃王称颂万岁。只有我耳闻着此起彼伏的哀恸,于这嗣权更迭的序曲中,只觉万古凄凉与好笑,忽而也就松了手,失落落得将那道遗命摁回肃王怀中】
    【不是我的,还给你就是了】
    【很是迟钝地再抬首时,众人纷杂的眼光已齐齐罩在身上,这万众睢睢之下,我一时竟也不知该哭该笑,意夺神骇般得惝恍迷离中,竟只想将那鼎成龙升、已然没气儿了的父亲扶起来,同他掏出心肺肠子,擗踊拊胸地好好问上一问——那儿臣呢,我算什么!您教我当满朝独一份的固伦亲王,予我昆仲手足间优渥的偏宠,更亲手捧我至万人之上,就为了教我做好嫡子践极的垫脚之石吗。皇父,您愚弄我】
    【愚弄......蓦地,文渊阁一席话,如走马灯似的于识海回放,忽忆起彼时敬王一语成谶的判词,穿堂之风引得心旌潮涌,如伤口撒盐般得扯得人生疼。我真蠢,我竟固执地信了皇父待我之心,我竟还那么信誓旦旦以此作赌,我告诉穆克登,教他信我,信皇父——我真是个笑话】
    【也于这一瞬邃晓了始末,知道了适才的惶愧不安缘自何处,皇父何止是诓我,原来十三年密匣封诏的储副,从一开始就是肃王,其后五年之久,他都从未有过动摇,他都未曾属意过我,锦匣涓尘积垢,早替我作了回答。从前是旁人笑我,今时,连我自己都觉好笑】
    【那你们笑罢】
    【满心皆充作一团没有理智的觖望,而后稍稍挪了挪步,竟觉僵滞遍布四肢百骸,生生抽离了浑身气力,心似如槁木之灰,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大概向无绝对之绝望,罔谈最深。身为逐鹿之战的败北之臣,没有资格直屹于此,我亦不想杵在这,瞧那胜者的凯旋高歌。由是拢下骨鲠在喉的话,任脚下如灌铅重,仍勉力稳着内里早垮掉的身子,犹自于一众人的唏嘘指点中,跨出乾清宫去】
    【甬道中的一路,那般的长如夤夜,我足下一步都行迈靡靡,眉目间更敛不住瞠然自失】
    【由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呢?从来我都既以儿子之心敬爱您,又以人臣之心忠于您,您默许了我对神器的一切觊觎,更煽风点火般得,将我肚腹中的野心燎地更炽,教我伴于君侧,随祭皇祖,教我以为一切都是可以争夺的,直到我如弃子,您没选我,并以此葬送了我。我是当真在乎那十二章纹,而您也当真要我生受这俯首称臣、五雷轰顶的不甘】
    【这昊天罔极的恩德,我怎么还啊】
    【禁宫已无容身处,兜转过一圈,竟也只有皇父赐下的亲王邸。可此处布设的一切,从浮雕丹陛,至翼楼罩房,无不将畴昔的父子恩德昭然,无不将心头血再捅了一刀,待前殿门阖一开,又瞧见了那块成祖御笔的“圭璋特达”。我无数个日夜自匾下过的时候,它曾如明日高悬于头顶,是那般的炳焕照人。而今,檐边暮色一垂,连字儿都黯然失色。抬首望时,更御笔之上,覆了大大的“讽刺”二字,正毫不客气豁着嘴冲我笑】
    【君心诡谲至此,子臣该当何如】
    【久思无果,只勉力支着酸胀的眼,就那么无神望去,眉目滑露一阵阵的恍惚。肺腑之间,尽皆是道不出的恨与怨怼,和一腔不知向谁倾吐的低诉,有一瞬竟也还试图找寻着宽慰——他那么疼我,怎么能是假的呢。春梦秋屁】
    【大抵是快丢了三魂七魄,没有怆天呼地,亦不想向隅独泣,奢侈地静享着短暂一瞬的阒寂。直到胸臆里这口气憋得太久,忽然就再绷不住,蚀骨噬心般搅动起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我牵回这十八载过往:三年代上赐宴,四年正蓝旗梅勒额真,七年正白旗,九年亲王,十一年镶黄旗梅勒额真,军机章京,健锐营掌印大臣,十三年户部二品侍郎,十四年圭璋特达,固伦亲王,十七年随祭肇陵,兼领镶蓝旗——十八年,没有十八年了。急着用手去捂胸口,腿肚子并着膝窝一软,迎头对着那四个大字,直直地就跪了】
    儿臣错了,儿臣不该怨您......
    【嘴角扯着个惨然的笑,如低喃诉说,如幼儿乞怜】但,是儿臣哪里做得不好吗,您怎么不告诉我,何需这般欺我,多辛苦呢。难道您就乐见,您钟爱的儿子如登云巅、而又骤跌谷底的落魄样儿?
    【饮泣吞声闷了许久,于这如死水般得寂静里,手扶着地砖忽就潸然而下,憋出一声近乎歇斯底里的低吼】皇父——您活过来说句话啊!!
    【所问已无人能答。世间甲子须臾事,山颓木坏,末路穷途,我不知道我哭的,究竟是恩情十八年的父亲,还是随山陵崩而消逝的我的一生。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13楼2020-03-11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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