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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宵急风骤雨，使得满园残红飘零。宫闱巷陌间芊萰之色却深了一层又一层，皆濯水般地青翠欲滴。夏风吹拂，草木离披，静中有动，而动都悄然探到了人心深处。】
【日落虞渊，颰排阊阖，风猎衣襟，整日炎蒸终于消散殆尽。打甬道穿行而过，终于在风亭水榭间寻着人。若是额娘营出一处小自雨亭，想来我都不会感到太过稀奇。】
：给额娘请安。【这规矩依礼实在来得太短暂，话语间似乎就带了两分急不可耐】：时近仲夏，儿子特意寻了盏吸蚊灯来孝敬额娘。
【我其实也有一颗赤子之心。只是想见它，要经历太多狂风骇浪，才能剥开一角涸泞。而现下，却又是自觉的推诚不饰。幼年时只为讨一盏冰湃御河果藕，而诵下《留侯论》，此刻恰如彼时，眉间蕴一丝少见得色。】
：内务府造办多用铜锡，还是青瓷润美，更衬饮绿斋些。就看额娘喜不喜欢了？

【夏令须得寻些无聊事来做：辟了小池，种二三支芰荷，至了秋天就可收一捧莲蓬，但眼下是苦夏，便只有绿荷碧叶。池子边，围圈一小方沃土，篱笆上攀着爬山虎，植了几株蕲竹。又摆乌油木矮几，桌沿有一瓶螭耳柳叶尊，小瓷瓶中供着桔梗、石榴。置办毕了，就颇宜听雨赏景，恰巧在廊下，庑廊和竹荫相交错，影子婆娑，会适合纳凉的。】
【我坐了一整日。当金乌小将逐着流云西斜，傍晚降临，晚风就鼓了起来。正欲将一盅竹叶青收拾起，小子的声音却跟着猎猎的风响到耳畔。手上动作一滞，下一刻就已攀上小子的衣领。】
：近日得闲麽，跑得比以前勤谨多了呀。
【凑得近了，才见他领口内侧未捋平的褶子，半嗔半无奈地。】：身边的奴才也太不细致了……你是天家嗣胤，这里那里都要体面的才好。
【我昨夜发了梦，梦见穆克登纳了大妇，窗户上的剪纸、门檐前的楹联、床台的灯、新赶制的罗帐……都是大红色的，道足好意头。但也心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做额娘的，再急也急不来。】
：额娘瞧瞧，嗯，好看。【接过他拎来的吸蚊灯，还未细看，先欲表赞，乃是一腔慈母心作祟，焉有母亲不欢喜儿子的礼的呢？】：你从哪里淘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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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岁相仿的阿珲即便未曾娶妻，府中也已有人侍奉，不及敬邸清冷。便是这些日子一起共事的政辛，较我小上许多，业已成家立业。“中馈”二字本来甚是遥远，我尚且以为只要不提，便能容它一再拖延。不过眼下的情形，似乎不得不使我另加留心。】
【顺势就着素手所向处扯一扯衣领，颇有随心应和的况味，而后便同额娘安稳坐下。凝了一身的暑气教晚风吹散，惬意不少。】：前些日子外朝事务繁多，疏怠了给额娘请安，如今可不得补上？既是急着来见额娘，亦无须那许多体面了。
【奚女自知如何摆弄这小灯，是以这会儿手已落向了桌案边缘，很是规规矩矩地安置着。】：吉勒塔珲纳福晋，内务府给他置办着用物呢。听到官窑置办这小灯，也顺势托他们多烧制一盏……【状似随口】想来勒尔甘（符远）和吉勒塔珲（符文）先后成亲，母亲和宪娘娘大约都很欢喜吧？
【宪娘娘欢不欢喜我倒不知，却明白母亲绝不可能对联姻喀尔喀之事乐见其成。眼下偏要攀扯宪娘娘，也是因为她同母亲交好，膝下的吉勒塔珲着实已成我心头忌惮。纵使前些日子贾案卷宗已“不幸”教水泡毁了，我也容不得卧榻之侧他人酣睡——】
【是以有了今日这番旁敲侧击，使那份忌惮暗藏，如此，母亲不会知，勒尔甘不能知；至于吉勒塔珲，他或许早已知。】

【旸乌不惜力地发着光与热，但受它照耀的人间，却并不因此回馈它一恩半谢。这刻，我且还要怪它晒着了我的穆克登。金曦挥洒在他的脸庞上，切割得棱角显明，而他的眼睛深邃，又将他硬劲的五官包裹起来，以至于不著声势。】
【我常这样端详着穆克登，怎么也看不够，其实是弥填我缺失了的——由于我的无能，他的年幼辰光。】
【微一扯袖，轻巧地教他避过尚还有些篜热的夕阳，立在我身旁，已高出我一节去。须得仰头昂首，抬眼挑睫，才能够得着我的儿子了。是他长得太快，也是我很近就要老了——我并不作怜，深宫里的女人终归是老得快，只是想在女儿心死绝了之前，再搏一搏而已。】
【回神过来，听他讲起勒尔甘及吉勒塔晖的姻亲事，也是忖度了半晌，方斟酌道。】
：你宜母妃仿佛不大高兴，宪娘娘麼……她并不同额娘说这些，但猜她应是很欢喜的。
【勒尔甘联姻蒙古的消息事，颇叫宜姊姊怅怅了几日，我原也只在旁宽慰，并不放在心上。穆克登此询一出，却教我琢磨出甚么来。】
：穆克登，【我轻声道。】你怎么问起这个来……【添一句玩笑话】也想成亲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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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一腔妒心在作祟，主动混淆了视听，所见就不是秋空霁海，只能得无明业火而已。故而那“不大高兴”和“很欢喜”即使未曾出乎所料，也如暮鼓擂擂，敲到心头来。只偏与世道相违的轻持身、重用意，才令我一路走至如今，又何须改弦更张？】
【本有意向着那话茬徐徐引之，如今教额娘主动提及，反而显得方才所言略有突兀。一念这些天打过的交道，讲来竟也是极为圆融的。】：是听闻二表哥抱了闺女儿，又被大表哥问了一嘴，这不就想起来了么。
【即便是先前毫无成家立业的头绪，却也不得不寄希望于眼下。一对母子的关系已耐人寻味，这紫禁城里的又有如斯的母子连心，牵牵连连在一处，只有更加扑朔迷离的份。到底是担忧，那“不大高兴”令自己做不得主，亦带累额娘做不得主。】
【本已不知昆仲们叙说起自己的心上娇娘该是如何神情，只此时，我仰仗着背逆夕光，并未有笑意——兴许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地闹脾气，兴许只是单纯地展露了一丝迷惘。】
：额娘觉得若择中馈，该选怎样的人呢？穆克登也曾粗略思考过，可是除了“娴静文雅”，便再想不出旁的了。

【举起灯来，照圆圈晃了一晃，蝇虫便四扫开去。每只蚊蝇尾都带着一线灯光，唰地飞走了，竟像是一抹流星，是散落在人间的北座天慧。有那么一只小虫，擦过的是我的耳朵，赖得我眼利，十分迅疾地一捉，指风捎起发丝飘飘。】
【然而摊开掌，才发觉小虫已从指缝间溜走了。——原来我竟甚么也留不住。】
【又作势化掌为柔荑，轻拍了拍小子的面颊。】：笑一笑嘛，这可不像是说起亲事的神情。
【穆克登很不爱笑，这实在太不似我。或许他就像他所承的姓氏，他是觉罗氏的儿子，曹芝只是他血脉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故此我并不在乎的东西，他在乎；我并不喜爱的东西，他喜爱。一时偏过了头去，免教他见我眼底一滞的色采。】
：除了娴静文雅外，你喜欢，这也很要紧。【自桌上择了颗柿，温在手心。】：额娘会替你留心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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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她的点醒，我或许也不知自己竟已是这样一副严肃神色，于不知不觉间显露了真正的态度。即便蓄意于额娘面前掩饰，她应当也能看出一二端倪，知晓我并不甚向往成家立业的安定。】
【而事实上，我更是有些怕，担心拖家带口会令我有所顾虑，担心更紧密的束缚会禁锢了自由。这些都是不得不面临的现世道理，倍令我忧心忡忡。于是不得不在终身大事的问题上摒弃本真心意，以更冷淡果决的方式权衡利弊——好似即将成婚的不是自己，而只是一个顶着敬王名号的躯壳。】
：还有一桩事，也不忌讳同额娘直言。虽是亲上加亲常被传为美谈，不过或许您也知晓，先前睿王兄被斥……还是避一避风头，向外择选来得更妥当些。
【我知晓曹家小舅舅一向忠心许国，将来定是忠心辅佐肃王兄。怕是不仅容不得我同勒尔甘走得太近，且我着手谋取利益时，还要横加阻拦。如是娶了哪房表妹，日后政见不合以致暗生龃龉，反而是置人于水火间。】
【话至于此，终于展露了今日头一个笑容，却也是微含些“天意注定”的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