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日的府堂尤为门庭若市。）
（九王的跫音渐远，窗听间仍留他迭休的怨怼。我虽身处京畿，斡旋鵷墀，亦知两广洋面之上，此同窗昆仲如何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於京，九王擢封，膺荣无极；於广，荣王独揽大局，势大难挡。只这二位菩萨今儿皆至了小庙，蓬荜生辉的寒暄后，更有如何劝其相协的囹圄，当真苦恼。）
“大人，荣王殿下来了，正往您书房来。”
“知道了。”（我好整以暇地搁下笔，年岁愈长，心性愈沉，竟可挥毫泼墨地写下大学篇章。孝、弟、慈三字瞩目，待得墨干，他已至了。）
（声澹，言隐有笑）“二殿下来了？九殿下方往外头去，您可碰着了？”

1

【轻车熟路，脚步愈发快了。】
【然，刚至门前，抬脚欲跨门槛时，闻他一句话，皂靴硬生生在半空中顿了一顿，才又重稳心神，慢慢进去，眉峰藏，眉尖皱】哦？怕不是看见我来，翻墙出去的。
【若是碰见，我此刻当已在返府的路上了。知他归来后会往珠府来，说一说两广风烈海咸，因而手头上的事一做完就迫不及待过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先入为主，后来者居上，不知今日是否又将遭数落。但因知他来过，此刻也不急着状告师门了，反而悠然落座，目寻新茶。】

3
【闻道跫音，我正慢条斯理地收置笔墨。青毡卷上时牵机的朔风掀起墨宣一端，他至案前时，新得的太平猴魁黄汤正浓，翠峰笼烟，小吏暂合牗户。我邀他坐时，又将揶揄宣之于口。自是明知故问的多言，若当真昆仲相逢，邸堂内便不是这般的太平气象。自他双目我知，这一遭，已叫他二人几近分道。】
“公主府的墙高，那太狼狈，九殿下不至如此。”【不动声色，镇纸渐释，我将泅墨的宣置於人前，孝弟之言为我劝诫】“二殿下替我看看，这幅字如何？”
【佯作不经，抬腕执盏，将雾霭笼下的陈茶尽饮。搁盏时，我恍若未闻他言，又将两广之事铺陈明面，要同他说个清明】“听说两广的风烈，这一遭大抵走的不太顺心？二殿下该晓得兄友弟恭四字如何写，您说，若是这事儿叫陛下晓得，他如何想？”
【结党营私，鵷墀大忌。】

【那纸上只有三字，却字字珠玑，讽刺我同老九如今的状况。其实细想起来，我们二人之间的相处，从未做到孝弟在心，如今更毋需提此。】先生的字愈发精益了。但老九未敢收下的，我也不敢。
【虽不知他二人论了一番后老九再见我会如何，但我心中嫌隙已深，两广的羽翼被斩，如今还疼着。一声轻叹】水土不服，徒伤心神，连笔也没时间拿。我想父皇更想听的，是他的儿子、将臣这一桩差事办的漂亮，而非其中曲折，太费神。
【金碧初阳，蒙君恩许上彤墀，常为皇父分忧，是我之幸，也是我之责。而如今这番荣光，自是少不了他经年的提点与教诲。只我如今听来，却听出了偏颇纵容与责我之意，不免觉得委屈，连神色也晦暗了几分】先生只听老九一言，却不听我的辩驳了。

5
【偌大的纸宣唯有三字，字字苍劲有力，每一笔皆落锋芒。徽墨色重，经烈风洗涤，泅染更深。然今一览无余地赠於他目。闻言，唯摆首，屈指叩诸慈字，遂而赓添己训】
“你错了，九殿下来的时候，慈字我还未曾写得。故而他只见孝弟不见慈。而这慈字，是我专送给殿下的。”
【两广之事，於明面而观，乃是九殿下的得益，陛下亲擢英封，更添和硕，风光难足。然这位潜邸的荣王殿下，锋芒湮於幼弟，羽翼更折，虽也得赏，心下却是说不明的滋味。我既为二人之师，便不欲其分道扬镳。苦口，我仍借字在规劝】
“陛下不愿听，可若是有心之人将这风吹到耳边，那到时两位殿下该如何自处，可想清楚了？”
【抬首所见双目，那是七分偏择的怨怼。颔然，抬首指盅复道】“九殿下想不清楚，我便叫他回去了。荣王殿下可想得明白？这茶好，饮一盏，静静心神。”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晦暗，眉蹙，声更沉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九殿下一人的说辞自是不作数的。即是来了，二殿下想说什么，我一并洗耳恭听，不必藏着掖着，那不是你。”

【少习灼艾分痛，对其他并肩的兄弟亦是宽严相待，不曾同谁有过不虞之隙，然今再立于此，埙篪相和已是奢望。目再瞥那三字，虽于纸上黑白有力，于我心上却难入三分。往后一靠，借力于椅背】先得孝弟，再见慈。老九见这二字，是难于拨开云雾，还是不愿见青天？
【我想他应同我一样，知先生之情理，却难以如愿。眉敛，言见轻叹】这盏茶味道太淡了。
【两广不止风烈，连茶也浓厚，而此刻坐于此论兄弟情，淡如水。】京城里的风从未停过，更遑论父皇耳边的风。
【老九如今正是荣耀时，若有人迎风而上，我该敬他有胆量，也从不惧扑面而来的冰凌。】
先生【轮到我启齿时，却不知该从那一日的海腥味说起，还是从经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论。以手拨盏盖，却再未入口】我同他，从来不在一条道上。这次是我大意，未曾发现他早有剪我羽翼，欲争上下的心思。

7
【大学道诸孝弟与慈，事君使众者，缺一而不可。今时，其昆仲罅隙愈深，我以此三字为警，欲使嫌隙惧摒。然皇膺天极之争，素流血千里，何谈所谓情谊。泅墨呈於人前，却与曩昔九殿下来时无异，想来这一幅字，唯藏於府中而已。】
【抬手，着小吏收字，再饮酽茶，他目有颓唐，更锐锋暗湮】“九殿下不愿将那层云雾彻底挑开，二殿下又意下如何？这楚河汉界在你们的脚下，要让它显山露水，还是以云雾弥罅，这便是你们的选择了。”
【滚汤遂添，浓雾掩峰，瓷盖轻阖，徐添后言】“不必太浓，太浓的茶静不了心。”
【鹰目长视，阊阖因风而震。牗户皆闭，室皆阒静，唯他怅惋尤盛。那声先生入耳，竟令我忆前夕岁月。至于兄友弟恭，便是彼二人之选。】
“风不止，可殿下是要借这风直上青云，还是坠跌巉岩，便是自个儿的选择。”【唯有规劝，澹声赓续】“九殿下素是个有野心的人，你亦然。只是这一步若是迈出去了，便是覆水难收。你二人想再来我这处共饮一盏茶，便当真是难于上青天了。”
【又叹，我已知无力回天】“想来，我这珠府的师邸，要闹好大一个笑话了。”

楚汉相争，汉先入楚地，侵地占人，楚该何如？
【忍气吞声非我所能做，楚河汉界如今虽还分明，但若细观，边境一线早就隐没于你来我往之中了。晓星寥落，晨光浃漭，战火虽止一星半点，但火确可燎于原，不是我三人乐见，但却是不可不走的方向。】风云里，心如何静。
【畴昔师门下，这间屋子里多的是我同老九的争论、玩笑，此刻记忆尤其清晰，先生之箴言、劝诫常在耳边。而今兹我同他，志在寥阔，可拥万金，独挡一面，却已许久不曾同坐屋檐下了。情之淡，若远山。】
【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烟消云散。
【往昔之声也在他的诚心规劝中淡去。我同老九默契的都做了同一选择——最后的默契。】
【是父皇大定时为我钦点的师恩，后有师弟，偶尔也有不愉，缘何就一分为二了呢。】先生是我之师，亦于老九恩情难还，我二人能荣耀于身，您只会更受尊崇，何来笑话。

【山雨欲来。】
【泬潦长空忽而阴迭，黑云翻墨，湮青山无数。烈风极为劲烈地袭向牅户的疏窗，栖枝的鹊已高飞无迹。我静坐案前，目中是他紧簇的眉，与戾气渐甚的双目。曩昔的同窗昆仲徒留笑语与无尽的辩驳。只来日若至，大抵修罗战场，无止无休。】
【按眉，疲蔽不解，更叹此二人处境。字已收起，至于规劝他听得几分，便也暂时无论】“该如何？无非两条路，同化为己阵，或——”
【或如何？掷地有声，却云淡风轻地将路同他铺个清明】“分道扬镳，各自为战。”
【此言既出，他目中忽黯，我却掸却衣上尘。盅盏茶尽，灵台已清明】“尊崇？你们二人要是有朝一日在我这府中‘斗法’，外头不知尊位，只知我这师傅做的不好，竟让两虎相争了。”
【长身而立，风雨将至了】“罢了，骤雨将至，殿下回去吧。”

既于我们三人都有了答案，那便从心而行——这也是您所教。
【旧时也曾想过，若有朝一日亲朋不亲，兄弟无情该是怎样一番光景，那时只觉可惜，如今到这个地步，心中却未有波澜。或许那些无奈、失望、愤怒早就留滞于两广的风雨之间了。那盏茶终究再未饮一口，下次来，应再不会是太平猴魁。】
府中乃清净之地，若非不得已，当为先生留往昔之谊。【但也只是为了他，而非我同老九。】
【耳边风声起。忽而记不清我来这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不是为了此刻的决绝，而是想一抒心中之不快，可真不快之根源，还在于此。世事繁杂，兜兜转转，也无从后悔。】
【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