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鸽了我 你知道我会干什么吧
【三宫离京，原本每日用以定省的时辰便富余出来，加之永和诸妃随扈，各殿空置，我便成了紫禁城里最清闲的人之一，不过舒、康、毓、安几人膝下的幼子都尚在四所，平日虽无需费心，但遇上良节，就少不得要多匀些关照，因而中秋前两日忙得食不暇饱、寝不遑安，到底是没那运筹帷幄的本事，数下来皆是琐碎小事罢了，却也至于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总算是平安迎来八月十五，早早起了身，命人将各房内再行清扫，而后亲手添置了应节的壁挂，俱是一色的桂花绣图，不料在文杏堂竟遇上桩变故——摘画的时候脚下凳子一歪，人径直向后倒去，幸小福子手快接住，这才有惊无险，然冲劲儿过大，二人还是跌坐在地，顾不上自个何处作痛，只偏头去看手里那副写意山水，果然已撕开一道裂隙】
这……【因是十四阿哥执笔，宫婢方才还小心叮嘱过，这下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先去四所请十四阿哥过来罢

【入秋总要寒一场，秉烛抄写手书，再自书中抬起头时，天色微熹时推开棱花槅扇，竟看到薄疏的晓雾笼罩满庭榆柳叶，一阵清风，萧疏几近落满了阶。深揉眼窝，想将这长夜带来的酸苦刺痛抛开，再睁眼时候，即见宫婢匆匆跨过月门。】
“劳烦十四阿哥去一趟。”
【她低低传述，遂未有应答，任由她曲膝等在门庭。那幅《岩居图》的临摹，废了我前阵子大半的心血，胸藏隐怒未发。换了身群青长袍，提步先行。】
【身后宫婢匆匆赶赴上前领路，不过半刻，已然到了文杏堂。迈过阶门，面沉如水的俯身一礼。】怡娘娘。

【那副丹青沉默地躺在手边，它不会发声，却似乎从墨迹里都投出不甘，我想起符望刚出宫立府后头一回进宫请安，给我带了一座素三彩的小插屏，釉面打磨得不算精细，胜在那枝头黄鹂栩栩如生，我也喜欢极了，放在月牙桌暖榻正对的那月牙桌上，逢雀香去擦拭时，我总要盯得很紧，目波一刻也不肯离】
【如今舒嫔在外，尚不知自个的爱物落到这般下场，我忐忑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在屋里来回踱步，直待外头唱报十四阿哥已至，这才稳了稳心神，于客位落座，待受过他一礼，也顾不得寒暄】……去的人可告诉你了？
【我素来谨慎，哪里惹过这样的是非，当下什么长辈、宫妃的架子也端不来，只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你看……

【收臂时抬首，恰巧与她四目相对，迎上肃怡参半的脸色，将那份小心翼翼撇过，所关心的只有她手册那一副将快两截的卷轴。我记得当时耗了十日，待临摹完，太傅还评之可以假乱真。如今正孑在一旁，剑眉拢紧，于她的垂问里，暗自抿紧了唇角。】
【袖缘中藏匿的手捏的发紧，不发一言，步武至她身侧，长指拾起一端，仰身看着这幅心血。末了，开口冷冷道。】怡娘娘善工丹青么？
【身量已过她额，稍一侧首，便可见她垂眼不答，讥诮问道。】那怡娘娘，打算拿什么赔？

【符望降生后便被抱至四所，虽然往日也来请安，良节大庆也能坐在一块进膳，但也不过是掰着指头能数得过来的那么几回，在身边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因而我从未见过他面露不悦，也或许是他从自幼读的圣贤书里品习出“报喜不报忧”的义理，所以把一概不好的情绪都藏于心底】
【我本就不是个聪明人，又无甚经验，现下当真是无计可施，素指摩挲过画上浓淡相宜的山脊】拿得稳笔，却未必能描出风骨
【他的脸色与口吻里端的是身为觉罗后裔的矜傲，我未曾料想他这般年纪便已有如此威势，不过二三句发问，却迫使我几近仓皇甚至狼狈地避开，明明只是个站在跟前将将高过我发顶的孩子罢了！】
【深吸了口气，试图找回三分镇定，以促成二人间微弱的平衡，抬头时，春纤却半躲在袖筒里局促地交叠着】你替我给你额娘再作一副新画，至于你想要我怎么赔，都听你的

【肇事者的诚惶诚恐，我手中的卷轴未放，眼风在她的言语中逃离，打量着四周，直至看见了文杏堂内悬挂桂花绣图，绣工与身上惯穿的万缕银丝的粤绣截然不同，单单是在一侧看着，就足以看出丝绣灵巧，名手所出。】
【一副桂花绣图，忖量出其中源委。方才难抑的怒气，顷刻间，消散了大半。尚值热秋，文杏堂本就坐像朝东墉，这寸缕的赤乌光穿直牖，印在我身后与脚下。放下卷轴，解开了最顶的一颗盘扣，耐下其烦的向着身前的那人反询道。】
这幅画我临摹了百遍，仅这一副可以假乱真香光居士的《岩居图》，消磨了我大半月的精力，即便我应下你再作一副，也不能临摹出完全一样的来。
【话锋停顿了半晌，眼风又去回自她身，倏地抬首看向我。才继而陡转后话。】但——
也不是不行。热河归期尚早，时日也来得及。【蓦然笑了，长指空悬，指向桂花绣图，又道。】怡娘娘绣工了得，纹样齐整，是难得的佳品。前日里，汗父考校时，赏了我一柄剑，名为承影，出鞘有声，我很是喜欢。
【至此已剑眉微张，我问。】不知道，能否朝您讨个流苏？

【舒嫔的性子七分像燕回，举止间俱是小女儿家的娇俏，二人在宫外有过赠灯之缘，入宫后可巧分到一处，情谊便日益渐臻，只这《岩居图》毕竟是爱子亲绘，自是仙家聚宝盆、九霞丹也不换，且不说我不精工笔，即便当真画技卓绝，也不过是拿颗酸杏子换了人家的鲜蟠桃，如何教人满意】
【因而当下不管他张口要什么，哪怕是天上星、水中月，我也得应，更何况只是个剑穗罢了】好，那便说好，圣驾回銮的前三日，你来永和宫找我
【他一笑，似一道天光破开将才心头忧虑的凝阴，紧绷的心弦总算弛懈，化作春日江畔迎风招摇的绵绵细柳，那新抽的嫩芽上有密而软的绒毛，惹人垂怜，眼波自他的面上方停，余光便瞥见他半敞的领口，知暑热，他这一路焦心赶来，甚至连口茶都未进】
【只是到底在文杏堂，不是自个的地界，底下的仆役也不敢轻易使唤，恰想起自个出来前叫人煮了杨梅渴水，这会儿应是在冰盆里镇着，正宜入口，遣小福子去端，待他退下，招十四近前】过来

我还没说是什么样的剑穗子，您就应下了，想来您的绣艺巧夺天工。【我身后负着万寸熹光，朝晖成映。连着玄英的袍角都泛着腾热。我挪开了赤乌光，朝她不自觉的走了几步。】
承影是柄好剑，但我不惯使，做个剑穗不过是以供观赏。怡娘娘出自吴越，便就做个吴越文士所佩惯用的就好。【武剑多杀伐，不配袍。心血来潮向她讨要，不过是全了她亏欠的心思，额涅在永和宫，受她照拂不少，即便是额涅，也不至缘一副画作就与之相争，故此，我并非当真缺她一个剑穗。与她对望时，我有片刻的分神。遂移开目，一脚皂白靴踮起，足以让我一低头就能瞧见。】
【她扬声轻唤，我方抬起额，内监匆匆进出，只留下她手侧的一碗杨梅渴水，干咽喉头，听之抬步进前。】
【每走一步，鼻息间便萦绕甘酸清冽的气味，眼里挪不开赤红，抬眉道。】怎的不早拿出来，不然倒是省的您予我一副剑穗了。

【小福子片刻不敢耽误，一会儿就将两碗杨梅水呈来，洗净的杨梅在滚沸的淡盐水中熬煮半柱香，添几片甘草、些许冰糖调味，简单易成，却是消暑的良品，宫里惯用酸梅汤或是杏仁酪之类的，这些江浙水乡的冰饮虽然不过乡野小食，但每每入夏我便要与燕回一道变着花样的调制，既解慰思乡之情，也让两个儿子尝口新鲜】
你临摹不易，这算什么稀奇玩意，岂能作抵？你如喜欢，往后——【原想劝他常往扶荔堂，又恐不妥，话到唇边一转】往后我将夏饮方子誊一份给你额娘
【夏阳骄愆，便是透过窗纱也不减其灼燿，他站在那烈烈日光里，脚下投着廓落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比他壮实不少，似一团化不开浓墨凝在我眼底，抬了湛湛横秋，递出柔荑，欲去为他别领口的盘扣，然指尖上尚有微薄的香汗，遂下意识地想收回】

【步武上前，厅堂中一片陆离光怪，以前从不觉得文杏堂内的隔窗这样刺眼，唯有当下，觉得碍事。深吸一气，自她手中接过了其中一碗杨梅渴水，汤匙滑动碗中的碎冰，连带着轻敲碗边的瓷器声。她吴侬软语的轻诉，与之相和，让人尤为的轻快。】
【片刻的恍惚，制止于冰镇可口的渴水。饮下浸润心肺，一连喝了半碗。才不情不愿的放置，看向她。】额涅手脚惯来做不得这些，不如怡娘娘慧心巧思，做不出这等可媲之肴厨的佳品。
【沉声落寂后，我与她离的极近。悬空的清瘦长指，递在我领口盘扣，不自然的喉头一衮。还未等我开口，亦未等我退离回日光里，眼前人就收回了手。一时间，四目相对却无言。干咳了一声，闷在喉间的笑意，全全展露在眉梢。我道。】若是日后我还想喝，就得劳烦十一哥了。
【她低声应好，我也不多赘言，提步一阵，如穿堂微凉的秋风，退离了文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