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树影婆娑，惨白的月光在青石板上无声游移，像一条条蛇。
陆观年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如雷，挑战着裴景的神经“你凭什么把那两个罪犯放走，没有我的指令，谁敢放他们出牢狱一步，就是死罪！”
裴景心口一阵钝痛，膝下一软，不知哪来的勇气：“那就还请大人，赐裴景一死！”
陆观年大怒：“你、你这个……我要不是看在王宽的情面，你、你早就死了！”说着，狠狠的甩了裴景一巴掌！
裴景破罐子破摔：“既然如此，如今他不在，大人怎么不杀我？”
泼墨般的睫羽颤抖，像是破茧的蝶，流下痛苦的泪，轻轻一点，便碎在地上，化在月光中。她没有抬头，但却知道陆观年已经走远了。
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跪下臣服的姿势，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雨势虽不大，但也湿了身。
裴景没有动，只是轻轻地蜷缩着柔荑，似乎抓到了一抹寒气。
……
不知何时，雨停了，但依旧有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缠绵悱恻在耳际。
裴景艰难的扭头，眸光猛然撞见一个身穿银灰色直褂的少年，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言不发。
“王……宽？”
你怎么在这？
话还没出口，王宽便道：“来看看你。”
过了一会，他小心翼翼的开口：“小景，大人刚才……”
“没什么大事，只是大人很生气，因为我放走了那两个罪犯。”
前日秘阁闯进来了两个刺客，好在并没来得及刺杀陆观年便被人抓获，陆观年命人将其押至大牢，日日严刑拷打，可那几人却始终不肯说出主谋是谁，今日裴景经过牢狱，见其伤痕累累，便放走了二人。
见王宽脸色颇为阴沉，裴景忙道：“我……只是我觉得……他们嘴那么硬，如果还这么打下去，除了把人打死，线索弄断以外，没什么好处……”
“你的想法很对，但这次还是太鲁莽了，下次要和我先说一声。”王宽垂眼，半晌又说“你……就不能像大人说的那样，冷血一点么？”
王宽没有回头，他怕他一回头，就看见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裴景心一动，也不知怎的，竟伸手抱住王宽的腰，将头埋在王宽的衣里。许久，她闷闷的抽噎：“如果你希望我成为那样的人，我可以。”
王宽哥哥，你若喜欢，我裴景死都愿意。

雨还在下，裴景的身子已经湿了，她知道的，哪怕下再大的雨，哪怕她跪到生命的尽头，都不会有一个穿着银灰色长衣的少年，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不言不语的陪着她熬过那一段段坎坷。
因为那个少年，
已经
不在了啊……

越来越大的雨势，终于有了伴奏。
一群师弟师妹上完夜课，路经裴景跪着的那个院子，一些悉悉索索的窃语声想起。
“那个就是七斋的裴景师姐啊”
“她怎么跪在这里，怪可怜的。”
“嘘！前日有刺客刺杀大人的事你知道吧，听说就是裴景师姐，放走了那两个刺客。”
……
裴景冷笑：这些人，口口声声地唤她一句师姐，可又有谁，是真心尊敬她的？
……
“嘁！你怎么想去七斋那个被诅咒的宅院？以前七斋六人，如今只剩她一个，你进去了，岂不是成了下一个死人？更何况七斋，虽说很有能力，可赵简和元仲辛殉情，据说那薛映和韦原还是俩断袖，也就王宽师兄有点本事了，依我看，这裴景是最没用的吧，估计就是个内勤。啧啧啧”
谁都没有注意到，裴景蜷缩的指缝间，多了一支细得不可思议的银针，轻巧运力，便飞出衣袖，直直刺入刚才说话的少女眉心。
那速度太快，几乎没人看见银针割破空气，刺入女子眉心的过程，只是见女孩猛然倒地，才发现她眉心嵌着一支针。
“谁？是谁？”一个还算清醒的少年四下寻找凶手。
裴景站起来：“谁要是再说七斋一句闲言碎语，就！去！死！吧！”她浑身都是一种没人见过的愤怒与恨意，目光灼得似乎想要将所有人都焚烧掉，一时间，她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次，在不是以前那个单纯天真，对谁都笑眯眯的裴景。

她记得王宽曾经说过一句话：就算黑暗里行事，心中也应该有光才对。
七斋所有人，都是黑暗中的影子，但他们却又是彼此信念中的那道光。
可是她的光……
已经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随着枕边的烛光……
淡了，散了，陨了。

赵简与元仲辛外出执行任务，替元仲辛挡了一箭。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夜，美好得那么不真实。
赵简终是没熬过那年夏天。
赵简死后的第二天，全秘阁都知道裴景在秘阁七斋里跪着哭了一整夜。

赵简走了没多久，元仲辛也不见了。
他留了字条，说是要外出一段时间。
七斋四子等了他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终是没有等到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归家。
元仲辛就像是一场梦魇，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意气风发的影子，还在回忆深处笑着。

七斋的剩下几人等了元仲辛四年，都没等到他。
薛映是赵简二七的时候，被陆观年叫去执行任务的。
没有人知道任务的难度，只知道他没有带上他的搭档韦原。
临走时，他说，韦原，我若是回不来了，你也别太难过啊。
他自信满满地说一定会在赵简百日之前回来看看她。
他没有食言。
但他是背着其他三人去的。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众人只是收到了一封书信，歪歪扭扭的字迹，被放在了那两把刀的暗格里。
王宽何等聪明，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信。
韦原一见那信，便兴高采烈的抢过来，笑得阳光又美好：“让我看看，薛映这小子写了什么，该不会是，抱得美人归了吧？”
裴景也凑过去：“薛映写了什么呀韦原？”
她想把纸拿过来，却无意见瞥见一行字：
韦原，王宽，小景，若你们还认我做朋友，便把我带回去，和赵简一起埋了吧。

薛映的书信来了后，韦原就日日醉于青楼，在没有人见过他的笑容。
起初王宽还夜夜扶他回七斋，后来，七斋就只剩王宽和裴景二人。
陆观年放弃了韦原。他醉了一些日子后，便与一般少年那样，娶妻，生子，最后，郁郁而亡。享年，只有二十五岁。
裴景念及旧情，前去替他收拾遗物，却无意中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蝇头小字：
薛映
而下面，则写着一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惜……
薛映……
没有看到……

王宽的死一直是裴景心里一生都解不开的结。
有一年，王宽忽然对她说：“小景，杀你爹娘的人，找到了”
裴景不是陆观年选定的秘阁人选，她之所以就会在秘阁，是因为有一年，王宽路过一座僻静的小城，救下了父母被杀的裴景，将她带回秘阁。
王宽教她习武，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秘阁中人，陆观年见她确实有能力，且王宽极力保她，便允许她留在秘阁。
裴景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噩梦般的晚上，她与王宽一同潜入对方家中，却怎么也想不到，王宽会被对方劫持。
看到王宽脖子上的泠泠银刀，裴景浑身都是冷汗。
“王宽！”
她的声音似是哭腔。
“小丫头，你要是想留他的命，就马上***！”他自知若宽景二人联手，自己今日定没有活路，因此也没有贪要更多的要求，只希望这两人赶紧滚。
“好，你先放了他。”
“小景，我们寻了他那么多年，就这么轻易的都放弃么”
后来的事情就像一场梦，梦中的王宽将自己的剑刺进自己的心脏，裴景同时出手，两柄剑一起扎入了对方的心脏。
王宽。
一剑穿心。
她慌慌张张地想把王宽身上的血擦干净，可越擦，血就晕得越开。
“小景，不要擦了，像我们这些行走于黑暗中的人，早就染满了鲜血……”
“可是……”
“小景，我有个愿望……”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
夫君。
但他还没说出口，便闭上了眸。
外面似乎下起了大雨，风助雨势，房中的烛火，忽然熄了。
裴景觉得自己好没用，一生都在遵循着陆观年的命令，从来都没有违逆过。她一直期待着有一天她能和心中最爱那人归于田园，可最后连对方一个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陆观年因为二人的私自行动失去了一个得力杀手，而裴景却因此失去了信念中的那道光。
就像是走在漫漫长夜，忽然瞥见一点星光，飞奔过去，却发现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后来，裴景学会了做梦。
在梦里，她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裴景醉在了梦里。
在梦里，一切都那么美好。
美好到，长剑摔在雨里，胸口的红花开得艳而迷离，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九泉之下，吾知汝已候吾多时，
今日，吾归。
『花开彼岸本无岸，魂落忘川犹在川。
醉里不知烟波浩，梦里依稀灯火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