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照例管家来送账本的日子，额娘和小枫顾念着哥哥无心他顾，只叫我前来。好在原本额娘和姐姐在时便将府里规矩立得不错，周家的也是府中的老人，账本记的也是没什么大纰漏。仔细瞧过，点了点头，又思索一番，还是提起笔来将上面一二项再做修改。）
东北战事吃紧，各府过年的开销也都要再减些，玛法的寿宴也别大办了。等他回京时候一家人吃顿饭就行了，玛法懂得，不会怪罪这些的。
（又再嘱咐两句，没什么大事便吩咐人下去了。看了一下午账本难免头疼，正捏着晴明穴，抬眼却见窗户上投出阁人影来。觑着那影子，试探地一问：）
小微？

明姑姑，是我。（姑姑一声轻唤，我才发现不知何时都踱到这儿来了，索性进屋，揉着眼睛说）我方才睡着做了个不好的梦，醒后难受半晌就想出来走走。姑姑在忙吗？
（自阿玛远赴盛京后，家中长辈与额娘都挂念，不止地远，还有战事。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也会一沉，何况那不仅仅是额娘的夫君，也是我的阿玛呀。纵我与他闹过千般脾气，心里总还是惦记，额娘那边，实在分不出神照顾和宽慰。）
（顺着圆桌坐在姑姑旁边，小小打了个呵欠，眼中充盈着小歇后的迷茫水光，双眼无神又睁得大，愣愣盯着不知名处瞧，似还在辛辛苦苦调整状态）

（哥哥出征，额娘和小枫惦念也是自然，只是苦了这几个孩子。我本就也没大她们几岁，自幼哥哥也拿我当半个闺女养的，同她们几个小辈儿倒是也没什么拘束，自然也乐意替哥哥多照顾照顾她们。）
（招了招手叫她做到自己身边来，又嘱咐春儿去拿了些点心。那些缩减用度的事做给外人看就得了，在家里也是不能亏待她们。亲自倒了杯刚泡好的果茶推到她跟前儿，抬眼正对上她那雾气朦胧的小眼神。失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她那午睡醒来本就不怎么利落的发顶。）
怎么了？来给我说说。

（又一阵夹杂着困倦的酸意自鼻尖涌来，嘴巴一张，抬手掩口再散一个呵欠。如此一来，脑袋不经意间难免微微后仰一些，连带眼睛也眯上了，姑姑什么动静自是没瞧见。等这一阵仗落罢，正巧见姑姑的手自我头顶收拢，这才晓得方才那一阵儿窸窣打哪儿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在这儿坐一会儿才姑且有几分醒透的样子，无意识地一吸鼻子，瓮声说着）就是有人提刀追我，跑着跑着发现前头是个悬崖，没收住脚掉下去了呗。
（哪有这么简单。额娘日思夜想的担心阿玛，我一听她叹气或说及就也容易沉入团团胡思乱想，想得多就梦到了，梦境杂乱无章，可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最终都指向一个结局——不是好结局。但这些哪里能让姑姑知道。）
（从碟子里拿了一块点心，见它呈四方形，于是轻轻咬掉其中一个尖角，小小笑起来）
姑姑以为是什么梦？难不成还能是谁家少爷追求我不成，来咱们家把门儿给拆了？

梦都是反的，别怕。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左不过些都做过的噩梦，信口安慰她几句，还没再想出两句新词儿，再听她那后话，倒是一时气结。她眨巴眨巴眼睛，复了往日精明，也知方才的梦她没怎么放在心上，翻篇儿过去就是。只是这两句，倒是越发没个正行了。浑然不顾自己小时候天天往贝子府跑的窘事，只在她面前，要端起个大方端淑的姑姑样子来。）
（还揉在她脑袋上的手转了方向，朝着她那小脑门使劲一点：）
你呀！才几岁，就净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了。

（点心的松软酥脆在齿间一一化开，面上浮着怡然淡笑，很是从善如流）我知道，再说有姑姑在，不会怕的。
——哎呀，姑姑！（明姑姑打从我小时候起就喜欢欺负人，我这才不过与她温存了那么片刻，她就忍不住原形毕露了。天晓得我一块点心正咬得开心，她这一指头下来，眼看着点心又要受我一排小牙印，孰料煮熟的鸭子这就从齿间给溜了）
您说归说，动什么手呢。（理一理额前碎发，把心中有人一事藏得足，反打趣道）是，侄女儿不该想，现在上老下小最该想的都是姑姑您同准姑父的婚事。

（小丫头正是爱美的年级，几句娇声责备入耳，反倒是来了劲。刚放下的手听了那话，趁她不备，再伸出去将她刚理好的头发帘儿重新又揉了乱。）
（正是笑闹着，却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索伦图来，笑容也僵在了脸上。原先听着甜滋滋的一声“准姑父”，现在听起来，倒是格外讽刺。脸色跟着胳膊一块耷拉下来，低头看着桌上不知哪出，默了片刻后才自嘲一笑，像是对她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别想了。

（这才陡然间想起，姑父早已随阿玛一同前往战场，去迎那一遭人间炼狱中的的血雨腥风。果不其然，姑姑唇角笑意突然消失，脸色也骤然暗淡，心里咯噔一声，整理头帘儿的动作猛地一收，忙拉着椅子离她近些，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她手背上）
姑姑……你别这么说，我……
（往日里最恨说话断续犹疑不定之人，没想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只是什么都不再顾得上，生怕姑姑深思多虑再落泪，咬唇片刻，另一手搭在她脊背，温声道）
姑姑，没事儿，一定没事儿，啊。

（临行前他那番话，我虽是生气，却也当他是气话。再兼之，也并未等到他说的那什么圣旨，更是转头就忘到了脑后，只一心盼着他能平安归来。可直至那日在常妃娘娘宫中偶然听得的那几句只言片语，我才方晓得，那话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原来，这几年、这十几年，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了。）
（想到此处，说不难过不委屈，肯定是假。可这几个月过去，我大概也想明白了。我强求了这么多年都没个结果，老天早就告诉我答案了。让我这时知道真相，是它怜惜我，不肯看着我再沉沦下去罢了。既然它都已经如此厚待我了，我也不必再为了他过多伤神。那话怎么说来着，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正是剃头一人伤感着，却没主意她何时拉着椅子凑到了我身旁，一脸担忧地望着我。我不知她到底怎么想我现在的心情，可也不想同她讲太多我的这些现在看来有些丢人的往事。只好一笑，伸手重新将她的头发拨好，又拍了拍她覆着我的手，无比认真地同她讲道：）
以后不许提他了。改明儿，我给你找个新的“小姑父”去，咱们再也不提他了。

（我原以为明姑姑是为姑父上战场而担惊受怕，可仔细瞧了半晌她的神色，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儿——那一脸伤怀里夹杂几分决绝是个什么情况？我曾经想，等我长大了就能知道大人的世界到底什么样，可如今我长大了才发现，大人和大人还是有区别的，就像我现在，依旧理解不了姑姑）
（对姑姑那豪气万丈的“新小姑父”一时反应不及，默不作声拉开二人间的距离，默不作声给姑姑倒了杯茶，默不作声把小点心统统推到姑姑身前，满怀心疼）
姑姑，您吃好喝好，别说胡话。

（我小时总围着索伦图打转，辅哥哥和容哥哥总劝我说，天下好男儿那么多，叫我再多出去看看。我那时只当他们是吃味，不放在心上。可到现在我才懂，他们比我多吃那么多年粮食，到底还是比我有见识多了。所以，我想我现在再出去瞧瞧，兴许还来得及。）
（自以为一番话说得豪情万丈，却不想她倒是抽了手又躲得离我老远。此情此景，倒教我不由得想起前几日去显王府，还在坐月子的韫姐姐听了我的话后，那笑得差点把小阿哥惊醒的笑声。她这样也就罢了，却是没想到，连小丫头片子也是如斯。偏头瞧着她，气得连连拍着桌子叫她给我说个清楚。）
怎么？连你也不信我能再找个别人？

我不是不信。（小姑姑眼一瞪，我瞧着若她有个胡子保准翘起来，忙顺一顺毛安抚道）只是这种事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绞尽脑汁地想一想）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呀。
（用这句话趁热打铁，诚恳道）小姑姑，缘分可遇不可求，遇上小姑父就不容易，你何苦要难为自己呢。
（我一度觉得像姑姑姑父这样多好，没有门第之忧，没有长辈之扰，若我同林启垣能够这样，兴许我连做梦都会喜极而泣于此事。推人及己，不免情绪掺杂着叹口气）
再说，小姑父也——（看看姑姑的脸色，后头的话越说声音越低）也没做错什么呀。

（低眼瞧着娇龙这个样子，满眼却都是自己小时卧在黎姐姐膝头的样子。那时我同她和小满姐姐讲，他不喜欢吃甜的，我喜欢吃，这就叫缘分。他喝绿茶，我喜欢喝花茶，这也叫缘分。他午睡时喜欢朝左卧，我喜欢朝右，这些通通都叫缘分......思及此处，不免又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将当年小满姐姐反诘我的话，如今再都讲给小娇龙听：）
不是这个道理的。什么叫缘分？我小时进宫给钟衡公主伴读时认识的他，那就叫缘分？这么说来，那宫中十几二十个公主阿哥、每人再有一个伴读，我们三四十口子人，是不是都缘分颇深？
（这话出口，我才方有种自己真正长大成人的感觉。可惜深宫之中的太子妃娘娘不能再见，不然啊，我肯定还要再向她讨教两招，好在她们这些小辈面前，装得再深刻再有见地些。无不遗憾地又是咂了咂嘴，再看向她时，脑袋里便只剩这一句装腔作势的话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今日才知明姑姑到底能执拗到什么地步，每劝她往好的地方想，她就非要抬出一席头头是道的话来反驳我，我又不能说她讲的没有道理）
……行。（招呼下人切一盘水果来，两柄果叉分列盘碟两侧，先拿起一只扎了块桃肉给姑姑）姑姑说什么都对，缘分这个东西本就说不透，你说它什么样它就能变成什么样。
（我就说，就算我长大了，也还是不懂姑姑阿玛他们的大人世界里到底都是些什么道理）
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撇着嘴小声说了句，随后又道）姑姑，你所谓的大人的事是你们这些大人的事，任我年纪再长多少岁，怕是都不能理解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