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
“女师傅这是......，在等人么？”
寻常柳树下，一架马车停住，一双纤纤素手挑开了珠帘，露出一张关切的面容。
“是。”我单手执礼，微微颔首。
“季春好风光，值得为此而辜负的......，女师傅是在等很重要的人？”
“是。”
“那人可是从长安而来？我看女师傅伫足远眺之处，唯有长安人烟繁华。”
“非也。故人自心乡而来，不乘长安高骑，不履长安尘土。”
“女师傅等的那人可有名讳，我可让人帮忙打听。”
“此人说来好笑，是贫道未斩尘缘，却难寻踪迹。切请施主莫施厚爱，贫道自有安排。”
打发走了好心的大户人家小姐，我继续伫立此处。
我知道我在等一个人，却不知道我在等谁。
三天前我醒来时，已是在不远处酒肆客房，多亏老板娘的热心肠，免了我的住、食钱财。
然而放不下这张素纱下的薄面，我想着等到那人，便还了钱，不过多牵扯尘世。
只是......，仿佛仍是醺醺梦中，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前尘旧事，遑论不知何时可以等到的人。
惶然于此等候的第三天，一切所为连同记忆都显得浑浑噩噩，像是一杯无法淘清的浊酒，滴滴皆与污浊缠绵，难以具体分开，以求一个澈然前尘。
“蕙兰师傅，外头要下雨了，虽说还细着，淋了却易染上风寒......”酒肆里的小厮唤道。我回首望去，霍然愣怔。
湛湛青空下是雨丝飘洒，绵绵如同绣娘的绣花针，带着一些迷蒙的颜色，将万物妆点愈发浓艳。脱然于这浓墨重彩，青色酒旗已然起了絮，连同叠檐飞瓦的酒肆，都一并染做黑白一样的水墨色，几乎融进酒肆后一片清水染过点点青山。
江南的景致不外乎此了，然而我总觉得少了一些韵味。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一带江水，两堤杨柳依依。柳树下是一位白衣男子，看不清面孔，只是站在石头上，依偎树干，手握玉笛，一身的白与那通透近墨色的绿，像极了柳树幻化的仙人。而离他不远处，是一位同样看不清面孔的女子，手拿书卷，似有顿挫的琅琅书声，还可见男子不时点头。
“这一带，是曾有条江水，岸堤遍栽杨柳？”我走到了酒肆屋檐下，问小厮。
“不曾的。小店虽在淮河一带，却不兴细水长流，有什么好风好雨，都教果蔬饱饮，这才是好吃的养育一方人。”小厮笑的热情。
“您说的这样地界，原是长安城郊外的风光。每每这个时节，该有不少才子佳人相会于那处了。”
“长安......”我低声喃喃，心中竟悸动。仿佛是搁笔多日的诗者，寻得了一句佳话，完成一阙好词。
一夜无梦。
第二日，我向老板娘辞行，趁着东风尚未无力，去踏长安城的一趟青。
长安城的繁华不可名状，拂晓时节依然有市井人烟，比起江南的几簑烟雨，长安一派吹面不寒杨柳风。
郊区之路车马熙攘，人们摩肩接踵，哼唱着章台柳的调子，竟不知肠断几多离人。我以为我会对得起我这一身道姑风范，然而曲调入耳，不啻苦酒入喉，凭三五小调，竟牵我心弦千万......是所谓的近乡情怯，还是章台柳下，我也曾以手攀折？
城郊江水确实清澈，两岸依依杨柳身段风流，犹是胡坊善舞女子的柔软腰肢。展尽黄金缕。然而，我却未曾看见所等之人。
纵然我记不起所候究竟何人，直至此处，心中感触却道，那人恐怕已然不在此处。
“此处当真有大家游玩？可这......”
“至前年，八叉先生，尚且每年来此邂逅佳人，指点笔墨，可见先生们也倾倒此地风情。”
正要离开，我听见不远处一对闺秀交谈。
八叉......温八叉，飞卿先生。
灵光一闪间，那抹白色身影又于脑海中浮现，却是夜月的清光临新柳，断桥下守得河流。那人的面孔逐渐清晰，本是中人之姿，然而一双眼睛太过深邃，竟将五官比下，乍一看竟觉得丑陋。然而于他一侧秉着明烛的少女，却一脸深情凝视男子，眼中流波荡漾万千风情，急与眼前人说。
男子却解下大氅，为女子披上，低声说着什么。
“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飞卿，这回你离开长安......，我该如何自处？你这个师傅不在，我做徒弟的又如何适从？”
“唉......”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画面转瞬极快，然而细节却远胜话本戏文。这夜后，那女子挑灯孤照断桥，身上大氅纳烟雨，都藏着凭眉目便可参透的寂寥。
我以为我会哭，可是唯独心里轻轻叹息，再不知如何应对。春闺女子送意中人，这一别，是否还有再会？昏昏沉沉地，我离开了城郊。
跌跌撞撞来到春风楼，想借酒慰借风尘，才想起我全身上下并无银子。一时尴尬转身就要走，却被人叫住了名字。
“蕙兰姑娘。”
二楼。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名字是鱼幼薇，为了梦到你所谓的飞卿，不惜求巫，损半魂下地府，才会不记前生？”我冷眼睨过去，那张脸上摆满了促狭。
“纪施主，贫道虽不广于世面，却还知人情伦理。”
我不信他所说，温庭筠已故。
我也不信，我是那个值得垂怜的花旦鱼幼薇。
我更不信，我在那家酒肆，是如痴人一般等着什么温庭筠魂魄经过。
纪唐夫所谓的梦醒不知南柯......，不应该信。
“是不敢信？”他把眉挑得很高，很快地打量了我的衣裳：“嗯？玄机先生？”他饶有兴致端正了姿态：“你那时候自己说，玄机是阴缘，说什么泉路相逢，共饮孟婆。难不成，你的三魂七魄去地府留了一遭，就把一魂留下来，陪着飞卿过奈何桥了？”
他啧一声：“那不是亏了？”
“一派胡言。”我起身，拂袖要走。却被他追上，往我的手里塞了信封。我刚想甩开，却瞥见油纸上那清秀却不掩风骨的字：蕙兰亲启。
我回到了咸宜观。
那位疯子的话也并非不能肯定。至少我会到了观内，得以继续潜修，好得道成仙。
什么泉路、温庭筠......，都与我无关。
夜晚我想将信那去烧时，却发现不知何时信已被拆封，且信纸上泪渍斑斑，污了一页的小楷字体。我想这封信有蹊跷。
第二日，我做早课时，心头却一遍遍浮现那张信纸内容。怪极，我又不曾看过，却将上面文字记得一清二楚，难以抹去。
“蕙兰，当你见这封信时，我多已离去。”
“蕙兰，此别后，你多保重。当年在江边你赋一首杨柳，今借以为贺，唯有花落钓人头，有夫君为系客舟......”
“纪氏唐夫为人可信，若你有困难，你尽可寻他。”
话语如殿内青烟，缭绕沉沉不愿散去，像是未尽遗愿的魂魄。
当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我，和那一位乍一看丑陋的男子。我与他默默饮酒，回避对方神色，皆看着台上舞姬水袖折腰，柔若无骨，然而这位舞姬下场，我杯中的酒也尽了，无奈，我先开了口：“彩云一去无消息，潘岳多情欲白头”。他苦笑着不说话，我一把抢过他的酒樽，继续灌醉。此刻光阴如入夤夜，万籁屏了声息，唯独一双娇燕语雕梁，双双徘徊而不肯飞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的叹息，还算是人间的最后余味：“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这一出黯然落幕，却又是信纸浮现：
“春时吟咏杨柳，冬时赏梅至霜雪覆满头，浮生五六十年，如梦幻中，万物不曾有变。不应囿于方寸见识。”
我想，如果我真的是鱼幼薇，我到底算不算活成了他希望的模样。
算了，只是一场梦而已，戏文话本幻梦，皆不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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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走马啸风流，而今丝竹应听羞。
我有俗世扰清梦，请君勿语解我忧。
“女师傅这是......，在等人么？”
寻常柳树下，一架马车停住，一双纤纤素手挑开了珠帘，露出一张关切的面容。
“是。”我单手执礼，微微颔首。
“季春好风光，值得为此而辜负的......，女师傅是在等很重要的人？”
“是。”
“那人可是从长安而来？我看女师傅伫足远眺之处，唯有长安人烟繁华。”
“非也。故人自心乡而来，不乘长安高骑，不履长安尘土。”
“女师傅等的那人可有名讳，我可让人帮忙打听。”
“此人说来好笑，是贫道未斩尘缘，却难寻踪迹。切请施主莫施厚爱，贫道自有安排。”
打发走了好心的大户人家小姐，我继续伫立此处。
我知道我在等一个人，却不知道我在等谁。
三天前我醒来时，已是在不远处酒肆客房，多亏老板娘的热心肠，免了我的住、食钱财。
然而放不下这张素纱下的薄面，我想着等到那人，便还了钱，不过多牵扯尘世。
只是......，仿佛仍是醺醺梦中，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前尘旧事，遑论不知何时可以等到的人。
惶然于此等候的第三天，一切所为连同记忆都显得浑浑噩噩，像是一杯无法淘清的浊酒，滴滴皆与污浊缠绵，难以具体分开，以求一个澈然前尘。
“蕙兰师傅，外头要下雨了，虽说还细着，淋了却易染上风寒......”酒肆里的小厮唤道。我回首望去，霍然愣怔。
湛湛青空下是雨丝飘洒，绵绵如同绣娘的绣花针，带着一些迷蒙的颜色，将万物妆点愈发浓艳。脱然于这浓墨重彩，青色酒旗已然起了絮，连同叠檐飞瓦的酒肆，都一并染做黑白一样的水墨色，几乎融进酒肆后一片清水染过点点青山。
江南的景致不外乎此了，然而我总觉得少了一些韵味。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一带江水，两堤杨柳依依。柳树下是一位白衣男子，看不清面孔，只是站在石头上，依偎树干，手握玉笛，一身的白与那通透近墨色的绿，像极了柳树幻化的仙人。而离他不远处，是一位同样看不清面孔的女子，手拿书卷，似有顿挫的琅琅书声，还可见男子不时点头。
“这一带，是曾有条江水，岸堤遍栽杨柳？”我走到了酒肆屋檐下，问小厮。
“不曾的。小店虽在淮河一带，却不兴细水长流，有什么好风好雨，都教果蔬饱饮，这才是好吃的养育一方人。”小厮笑的热情。
“您说的这样地界，原是长安城郊外的风光。每每这个时节，该有不少才子佳人相会于那处了。”
“长安......”我低声喃喃，心中竟悸动。仿佛是搁笔多日的诗者，寻得了一句佳话，完成一阙好词。
一夜无梦。
第二日，我向老板娘辞行，趁着东风尚未无力，去踏长安城的一趟青。
长安城的繁华不可名状，拂晓时节依然有市井人烟，比起江南的几簑烟雨，长安一派吹面不寒杨柳风。
郊区之路车马熙攘，人们摩肩接踵，哼唱着章台柳的调子，竟不知肠断几多离人。我以为我会对得起我这一身道姑风范，然而曲调入耳，不啻苦酒入喉，凭三五小调，竟牵我心弦千万......是所谓的近乡情怯，还是章台柳下，我也曾以手攀折？
城郊江水确实清澈，两岸依依杨柳身段风流，犹是胡坊善舞女子的柔软腰肢。展尽黄金缕。然而，我却未曾看见所等之人。
纵然我记不起所候究竟何人，直至此处，心中感触却道，那人恐怕已然不在此处。
“此处当真有大家游玩？可这......”
“至前年，八叉先生，尚且每年来此邂逅佳人，指点笔墨，可见先生们也倾倒此地风情。”
正要离开，我听见不远处一对闺秀交谈。
八叉......温八叉，飞卿先生。
灵光一闪间，那抹白色身影又于脑海中浮现，却是夜月的清光临新柳，断桥下守得河流。那人的面孔逐渐清晰，本是中人之姿，然而一双眼睛太过深邃，竟将五官比下，乍一看竟觉得丑陋。然而于他一侧秉着明烛的少女，却一脸深情凝视男子，眼中流波荡漾万千风情，急与眼前人说。
男子却解下大氅，为女子披上，低声说着什么。
“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飞卿，这回你离开长安......，我该如何自处？你这个师傅不在，我做徒弟的又如何适从？”
“唉......”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画面转瞬极快，然而细节却远胜话本戏文。这夜后，那女子挑灯孤照断桥，身上大氅纳烟雨，都藏着凭眉目便可参透的寂寥。
我以为我会哭，可是唯独心里轻轻叹息，再不知如何应对。春闺女子送意中人，这一别，是否还有再会？昏昏沉沉地，我离开了城郊。
跌跌撞撞来到春风楼，想借酒慰借风尘，才想起我全身上下并无银子。一时尴尬转身就要走，却被人叫住了名字。
“蕙兰姑娘。”
二楼。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名字是鱼幼薇，为了梦到你所谓的飞卿，不惜求巫，损半魂下地府，才会不记前生？”我冷眼睨过去，那张脸上摆满了促狭。
“纪施主，贫道虽不广于世面，却还知人情伦理。”
我不信他所说，温庭筠已故。
我也不信，我是那个值得垂怜的花旦鱼幼薇。
我更不信，我在那家酒肆，是如痴人一般等着什么温庭筠魂魄经过。
纪唐夫所谓的梦醒不知南柯......，不应该信。
“是不敢信？”他把眉挑得很高，很快地打量了我的衣裳：“嗯？玄机先生？”他饶有兴致端正了姿态：“你那时候自己说，玄机是阴缘，说什么泉路相逢，共饮孟婆。难不成，你的三魂七魄去地府留了一遭，就把一魂留下来，陪着飞卿过奈何桥了？”
他啧一声：“那不是亏了？”
“一派胡言。”我起身，拂袖要走。却被他追上，往我的手里塞了信封。我刚想甩开，却瞥见油纸上那清秀却不掩风骨的字：蕙兰亲启。
我回到了咸宜观。
那位疯子的话也并非不能肯定。至少我会到了观内，得以继续潜修，好得道成仙。
什么泉路、温庭筠......，都与我无关。
夜晚我想将信那去烧时，却发现不知何时信已被拆封，且信纸上泪渍斑斑，污了一页的小楷字体。我想这封信有蹊跷。
第二日，我做早课时，心头却一遍遍浮现那张信纸内容。怪极，我又不曾看过，却将上面文字记得一清二楚，难以抹去。
“蕙兰，当你见这封信时，我多已离去。”
“蕙兰，此别后，你多保重。当年在江边你赋一首杨柳，今借以为贺，唯有花落钓人头，有夫君为系客舟......”
“纪氏唐夫为人可信，若你有困难，你尽可寻他。”
话语如殿内青烟，缭绕沉沉不愿散去，像是未尽遗愿的魂魄。
当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我，和那一位乍一看丑陋的男子。我与他默默饮酒，回避对方神色，皆看着台上舞姬水袖折腰，柔若无骨，然而这位舞姬下场，我杯中的酒也尽了，无奈，我先开了口：“彩云一去无消息，潘岳多情欲白头”。他苦笑着不说话，我一把抢过他的酒樽，继续灌醉。此刻光阴如入夤夜，万籁屏了声息，唯独一双娇燕语雕梁，双双徘徊而不肯飞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的叹息，还算是人间的最后余味：“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这一出黯然落幕，却又是信纸浮现：
“春时吟咏杨柳，冬时赏梅至霜雪覆满头，浮生五六十年，如梦幻中，万物不曾有变。不应囿于方寸见识。”
我想，如果我真的是鱼幼薇，我到底算不算活成了他希望的模样。
算了，只是一场梦而已，戏文话本幻梦，皆不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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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走马啸风流，而今丝竹应听羞。
我有俗世扰清梦，请君勿语解我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