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光明帝国立国的当年,紫川秀陛下接受唐川的委婉劝谏,发出帝国一号敕令:帝国全境永废株连、永废斩刑和公开处刑。随后,远东本土安全处处长波莱金主动请命,要为帝国设计堪称典范的新的处刑规制。第二年九月,新规制下的刑场在帝都郊外落成。波莱金请求皇帝准许所有驻留帝都的统领以上高官及封爵贵胄前往验收。紫川秀陛下一时兴起,不但应允所请,而且亲临捧场。
谁都无法忘记那一幕。
挑高五米的椭圆柱形行刑房,墙边站了上百人也不觉得拥挤。一道三菱柱形铁架从天花板笔直垂下,上端固定,下端悬空于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铁架的两条棱边各铺设一条滑轨,滑轨顶部高悬一柄通体黑色的沉重大剑。除了紫川秀陛下被单独请到高台上,其余人都觉得那柄黑剑正对头顶。直到死囚被带进来、绑在直冲铁架的刑床上,大家才稍稍松一口气。
没错,这是一次事先含糊其辞的观刑。大剑沿滑轨疾坠的一刹那,明羽幕僚长跌坐在墙角。他曾死命抵挡魔族精锐的猛攻,哪怕双腿抖成筛子也没后退一步。
军务统领罗杰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曾经在魔神坡被魔族最精锐的装甲兽兵团打得吐血,也没忘记憧憬姑娘们的献花和拥吻。此刻却变成发懵的雕塑,全然没想起拉老伙计一把。
多年的战友不济事,白川总统领挺身而出,一把抓起波莱金的衣领,质问他“什么意思”。她一向镇定,是紫川秀陛下最为倚重和信赖的部下,这次看起来也确实如此,但稍加留神就不难发现,她掐住波莱金脖子的双手怎么也使不上劲。
其实严格说来,“悬顶大剑”的处刑方式足够干脆利落,而且造成的伤口不算骇人,简单缝合后完全可以体面入殓,比之斩首不知要美观多少。但是所有人都拼命转移目光,竭力避免让大剑洞穿胸背的影像钻进脑海和心底。
还有死囚临刑时的挣扎嘶吼。肉体的痛苦几乎瞬间就结束了,但是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可怕,不就在它未落之时吗?
“悬顶大剑”正是传说中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实体化。
“我说好好的,唐先生提那茬儿做什么,多不吉利啊!”萧林先缓过来,推了推周正,“我说,这都得怪波莱金。就是他的错!唐先生干嘛拿陛下撒气啊,没看那天,陛下当场就把波莱金就地免职了吗。”
“他在报纸上登了一封没诚意的道歉信,当天就官复原职了。”周正冷冷地说,“另外,萧旗本现在不该做点什么吗?比如帝迪旗本的最亲爱的叔叔,或者最敬爱的老师。”
“什么?”萧林摸不着头脑。
“陛下罚过军棍就不见踪影,现在唐先生也气跑了,萧旗本总得选一个追一追吧。”周正说。
萧林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坚定地选择了唐川。大约因为他常常追不上“最亲爱的叔叔”,却总能在任何地方堵住“最敬爱的老师”。
“唐先生且慢……且慢生气,这是陛下的命令,死命令!”
唐川已经一脚踏上马车,他维持这个姿势接过文书:“‘兹命代理总监察长传令河丘代理军法处长即刻入总长府见驾’——萧旗本是不是吓傻了,跑腿的差使也来找我?”
“唐先生,您是不是,忘了点什么?”萧林陪着小心,“比如这个,‘代理总监察长’……”
“不就是总统领……”唐川想起来了,总统领白川公爵阁下的丈夫数日前回帝都探亲,更加不巧的是,今天是——
“周末!美女宰相重于泰山的家庭聚会啊唐先生,一年也没几次,您说我去传这么个命令,还能有命出来吗?唐先生,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萧林死不瞑目啊……啊唐先生,您真这么狠心?!”
唐川坐进马车,悠悠地说:“萧旗本是要另外备车吗?”
车队再一次启程。萧林从腰上摸出一个小包裹:“唐先生,这是小厨房给陛下备的,我都拿来了,趁热吃。要不是为这个,我早赶上您了!您千万别太感动啊,嘿嘿……”
唐川拣了两块糕点:“剩下的给高奇。”
“不用,就是他让我拿的,我拿回来他先藏了一半。”
唐川看向车窗外,正好与他的卫队长四目相接。高奇被一只包子堵住嘴巴,一边捶胸顿足地吞咽,一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差点掉下马背。唐川刚想笑,却像被闪电击中,呼吸都屏住了。
萧林吓了一跳:“唐先生……”
“有风沙。”唐川拉上车窗帘,拭去眼眶里的不明液体。
也许侍卫不该像高奇那样,身边洋溢着平和的空气,自由与安逸触手可及,但这正是779年的帝都街头司空见惯的景象吧,谁知道它们很快就被数千里以外的微不足道的“小叛乱”轻易摧毁呢?又有多少人和高奇一样幸运,不仅熬过战乱和流离失所,还能找回那样的表情?
昨晚与紫川秀的争吵大约也很微不足道。唐川想着,心里好像吹过一股冷风。
马车停稳时,高奇已经唤开总统领府邸的大门。唐川正要下车,被萧林拽住了胳膊。
“唐先生,您会帮我说话的吧?”
唐川微笑:“放心……”
萧林大喜:“多谢唐先生!”
唐川面不改色:“我会帮你收尸。”
“……”
总统领的夫君、远京十字军统领英木兰将军将客人们引进门厅。
“她总是这样,”他像是在数落妻子,“周末家庭聚会一定要把仆人和卫士都赶出去,自己大半夜地爬起来搞卫生,准备酒品和菜式,一刻都不歇。这会儿在厨房,我真担心她犯困把手指切了……二位都不是稀客,尽管随意……很抱歉,我得失陪了,夫人分配了任务给我,去后园采摘新鲜时蔬瓜果,还没完成一半呢。”
英木兰假装苦恼地摇头,看得唐川又有些发愣。
“这才是生活啊!”萧林羡慕地望着男主人的背影,“没想到白川大人四十好几了,还这么大干劲,十字军统领吃不吃得消啊?”
“哪个说老娘上四十了,老娘分明是三十九……零四十九个月!”熟悉的呵斥从厨房传出来。
总统领大人站在操作台前,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一边切菜。
全名白川?加纳明的女士早已褪去大战前的青涩和立国之初的惶惑,流沙似的岁月在她的身躯上刻画细纹,也沉积下丰厚的阅历与练达的智慧。如果说紫川秀是帝国子民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那么白川就是帝国子民每一个日常得以存续的踏实保障。人们私下里谈论起她时,总是亲切地称呼“美女宰相”,尽管她不再年轻,尽管皇后和长公主的美貌都在她之上。
“萧旗本还等什么,难得这么温馨的场合,美女宰相不会把你切了下菜的,”唐川温和地笑,“那样多不卫生啊!”
萧林吃惊地扭头,眼睁睁看着唐川把自己踹进厨房门。
切菜声戛然而止。系着围裙的女主人转过身,亲切地问:“你有事?”
“没……我没事,”萧林急中生智,举起皇帝手令作盾牌,“是陛下有事,大事!”
“林家造反,远东哗变,远京独立,野蛮人占领极东,”白川把菜刀放在磨刀石上蹭了蹭,“如果以上都不是,我就送萧旗本一个荣幸,做我家后院的花肥。”
“那种菜您也敢吃?”
“你说什么?”
“他要说的够他当花肥,”唐川走进厨房,手里捧着一套黑色制服和一柄佩剑,“光明帝国的总统领、代理总监察长、明克斯公爵,拥有这等头衔的白川阁下理当胸襟广阔,不至于殃及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