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嵯峨，琉璃筒瓦，寺外阶下已涌臣民无数，净土喧嚷只因今日活佛册典。此时我抱一册《汲黯传》拓本，仰额而探，见巍峨高塔与苍松古柏。此景气韵十足，委实教我不忍挪步，而我又委实…非长情景致之人，约莫片刻后则收敛了目色，转投它处。）
（行人往来，将我淹没于一众锦衣贵胄中，熙攘寻觅着星献。并不高挑的身姿四顾时有些吃力，总是遭旁人背影所挡，无奈之际遂占了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提裙跃于其上，打量着过往之人，享受着略高一些的视野。）
（纵是登高，我亦难于人群中寻得星献，故而我猜想…她尚未行至此处。）

（ 盖因为佛诞日备下的一串凤眼菩提子叫洗碧同冬衣一同收进了楠木柜中，到西黄寺时业已群潮涌动、人声鼎沸了。似是阖城的人都是虔诚的信徒，蜂涌来朝瞻呼图额图的圣影，我竟不能同密匝的群影中窥见一二查熟的面容，——分明京中世代结姻交好的贵胄，均是嗽嘛教徒。）
（也许能沾一沾圣佛的衣襟也好，我如是无礼的思忖着。苍柏投下遒劲的影，我正要往视野空旷处去，却见一枚倩影矫首于方石上，凌于芸芸众生的是小选矜丽而优越的面容。于人流中逡巡，再挤到石下业已又是很久以后了。我踮起脚，仍与她有段距离，而她的目光澄远，落点在遥遥处。我只得轻轻拽拽她宽袖缠金线的下摆，指尖亦缠一缕兜在袖口的风。）
我在这儿呢，你且低首。
（我听见自己声音轻灵且愉快，是因故人重逢。）

（轻薄拂面的风，簌簌落响的花叶，眺望不及的红墙，我将一双玉足踮起，遥见此间万物，却始终未见星献。直至寺内骤然响来隆隆钟声时，恰融进了一句温软的音。）
“寻你许久，险些要攀上院墙去了。”
（仲怀离去起的十一个日夜，我均无心离府纵乐，故是…已与星献别面半月有余，甚是想念。螓首微低，目色正流转于星献乌发，一壁撩裙下阶，一壁将字帖横于二人之间。）
“方才拾的字帖无人认领，此下恰好借花献佛。”
（娇嗔之色起，避了旁人，悄然于她身侧低语。）
“我阿姊婚事将近，请你来吃酒，具是我私珍的爱物。”

（是经幡动、是松影丛丛。风先撩过她鬓角的发，再撩她裙尾的穗，她的动作始终舒展而灵活，我仍忍不住在她细腻而白腴的臂上一扶，一壁嘱了声“当心”，一壁应和。）
我从不觉得四九城有这么多人，连灯节也比不上。
（遥遥地便见她捧着甚么卷，不像深闺妇人在佛前稽首时看的一应款式的经书，微一倾身，见封皮儿上几字墨黑小字，将颀如嫩葱白似的指搭在页角。）
嘿，带着汲黯传来见呼图额图，是讲不要谄谀弯腰吗？（掀了二三页，虽是拓本，仍见其字峭拔方挺，漫不经心地。）赵子昂的楷法最好。
（富察氏诸娇娥，我独与小选相熟，故并不多关心姻缘如何、筵席如何，只同样将调儿压低。）
尚未问你姊妹几个好，——哎，我觊觎你那坛子梅子酒很久啦。（眼角的余光往黄墙绿影间一扫。）你我在册典上讲酒荦之事，可妥当？
（却仍笑盈盈。）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玉指纤柔，猝不及防点上星献鼻尖，娓娓道出句假佛偈，只因此语后话乃是——世人若仿之，如同入魔道。转世尊者寺中清修，食素斋之最，颂孤本经文，一朝得遇，则是帝王钦封呼图克图，载入理藩院册籍，委实风光无限。）
（闻是释伽牟尼前身乃迦毗罗卫国太子，其降生之日双足踩莲，一指与天，一指与地，九龙吐水浴身，是注定的佛。）
“你猜，我是否偷尝了梅子酒，若是猜准了，我院里的酒，打今儿起姓温都！”
（风云迭曳时，我露着双狡黠的漆眸，软手微微绞弄兰襟，皆因…我这些年统共只酿了一坛子酒，便是皆随了星献也不必啜泣。）

（琼雪堆作的鼻一点凉，是她在点化。）
（“佛祖心中留”，倒必太计较，藏地向来政教合一，自登临了权利的巅峰，又能虔向佛祖叩首，我等凡人亦可身作绮罗，心向般若了；又或许也不必太在意细枝末节，因无所求、或求不得，或命注定。）
（细腰微倾，凑向她唇边，那是一颗待撷的樱桃，鲜嫩而诱人。鼻翼微翕，施施然地将脊骨挺直，煞有介事地。）
今日是没有，昨日我不知，——诶，我便猜个无吧，想你有心，（反将一军。）会等我呢。
（佯作要去挠她咯吱窝，笑嘻嘻地滚作一团，又觉典仪将启，四周之人皆低眉垂目，肃静整穆，倒底有几分脸面顾忌，才止了动作，一睨一笑。）
当我不知你有多少货儿，拿这点作赌注，恁无诚意。
（食好酒荦是贪、赌无止境是欲，而今佛前，我实在罪过，也可见今日我谒拜呼图克图，最是勉强。）

“偏你聪慧，将我的底子探个明白。”
（金帐旧友，独与星献好，她阁中有几樽瓶，我案前列几卷书，具是难藏之事。温热之息沾染芙蓉面，娇女挺直脊背，好似探出了几分究竟般自得，须夷间将我悄然卷入漩涡，作了下风者。）
（娇憨掩面，抚上一双玉手，醒着她以这双手，呵过我几回痒，又以这双手，捉弄过我几回。）
“才不等你，凡事不饶人的主儿。”
（大典即启，喧嚷之声去了泰半，大抵是喇嘛显露尊容前的平静，而此微风里，蕴藏着将翻涌的惊雷。轮回与涅槃"的怙主，藏地无上慈爱的喇嘛，而我并非虔诚的教徒，故而难以生出焦急等待之心，权作看客。）
“你可见过喇嘛？”
“我一个都没见过。”

（青烟腾起在巍峨的古刹，析离了原本澄澈的阳光、搅风动云。长风起，又卷一地灰烟与残泪，那是香烛的余留，是它向神在世间的肉身献上最完整的自我。神佛的慈蔼在他一低目一顿首间，是对信任他的孩子的无限悲悯，是不舍他在俗世里茕茕挣扎、是不忍他一步一叩首地求而不得。）
（戴着智达帽的喇嘛，他是圣佛如来在世间的另一化身，他们的神祗凶神恶煞，照出人性最恶的一面，要人省、要人臣服，也因是他驯服了雪域上最精诚的民族，并叫世间最尊贵的人施以青眼，行怀柔之策。）
（浑重而庄穆的钟声喝飞栖松的白露，我亦揪出几丝回忆，纤臂挽在袖中，拇指婆娑着凤眼菩提子，转过一十六颗，又是规矩的模样。）
往前元日有同额涅去雍和宫进过香，是见过一二喇嘛的，呀，或不能叫喇叭，只是寺中教众，定不比今日呼图克图威风。
（我无礼的幻想、如刀峰似的调侃再次作祟，——寻常的规矩与谨小，在贴心的闺友前全无，而是另一副极恣意而落拓的模样。）
只愿他威风凛凛、不要叫人不敢抬头。万万善男信女，千里迢迢只愿得他慈悲一眼，他总不好叫人失望。

“不知为何，此时却使我思及大小昭寺的史载。”
（不弗弄赞至柏海迎文成，唐皇以释伽牟尼金身与珍宝以作嫁，将尊贵的李姓女送入藏地。长宁不灭的酥油灯、无上悲悯的神佛殿，寺中亦载着无数颂文成贤淑的经文子籍，譬如不弗弄赞为其所做的一切，是真的么？这边不知了。）
“故土不可见，太苦了，我瞧藏地的风沙便也很难忍受了。”
“我可不许你嫁的远，离了京畿也不可。”
（风吹经幡，阳下曳着华色，金瓶掣签，吹冲调神，无不彰显这位转世尊者的传奇。）
“善男信女，无不瞻仰喇嘛华容。而我委实…不会不敢瞧，亦不会瞧的迷了神思。”

我额涅是要留我的，我也不想离了你。
（如春絮般的声音，就飘散在姑冼的长风中了，如此誓言般不敢确定。我业已到了议亲的年岁，叔伯家的姊亦有早早嫁了的。仿佛到了最重要的时刻，却又迷惘与困惑，碌碌无为。所以这是人们匍匐在呼图克图前的原因吗？因为无知、无能、无助。）
（面色一僵，又叫她山泉似清澈的声音唤回六识，只应和道。）
不瞧便不瞧罢，也不见得人人诚心，多少是迫于王威，又有多少将册典拟作社交场。（又牵了她的袖，偏首时金镶玉蝶形耳珰也跟着一晃，在澄明的光下闪光。）这儿人多，咱们往外走些罢。
（把臂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