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李玄启
他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听着太后说话,亦将她神情收入眼底。直至太后把话讲完,面上神情亦看得出此刻她怒火中烧,只消寻个错处便立刻能往他身上烧去。
“近来繁于朝政的确有些日子没来给母后请安了,看您说话中气十足,气色也这般红润,想来身体康健,如此,儿臣便放心了。”这话说得平淡寻常,配上他惯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便多了些疏离。
眼下情形原就在意料之中,然而真到这时候,却只觉今日的长信殿格外凉爽,连带他心底都泛起寒意。端起手边那盏放了许久的茶饮下半盏,微烫的茶水滚过喉咙浸入五脏六腑才将那股子寒意生生压了下去。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问过缘由,也不曾关怀过冒着暑热赶来的儿子,连一句惯例寻常的问候都没有,上来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责骂,与幼年时一模一样。
他自满周岁就养在大明宫的兰台,彼时她尚为太子妃,前来检查功课,稍有不妥便是痛心疾首地斥责,仿佛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不可挽回似的,总令他心生愧意,读书愈加勤勉,后来因劳累过度病过一场,她却没来探望过。
母子之间的关系平淡至此,鲜有温情。
那段沉重的回忆压在心底多年,到如今他为人君父,不想元澈再重蹈覆辙,特许了每逢朔望之日,元澈可休整一日回正阳宫陪伴皇后,他也从不缺席当日正阳宫的晚膳。
思及此,他搁下茶盏,殿中众仆除却周满与湛卢其余尽数屏退。待人走得干净,这才抬头看去,问道:“置于何处?母后是在替谁打抱不平吗?还是说该给的尊荣地位,是少了谁的那份以至于要您亲自过问,来讨回吗?”
回身坐正打个手势,周满立时便从怀里取出两本奏折,他冷冷道:“念。”周满所念皆为秘折,一为检举现任范阳王占地扩府修建别庄,探查后发现暗中藏匿生铁,二为今年四月时,每年一度的幽州商会出了几笔高价赔本买卖却未经官印钱庄,不知流向何处。
“幽州属范阳王辖内,知府更是他亲自举荐,而这位知府,早年受教于樊相门下,众多门客之一。”垂首不再看她,指腹摩挲着腰间玉佩,声调平缓:“樊相既为文臣之首,门下客卿遍布朝野,他家的女儿便是皇后也做得,封个夫人都算是委屈了,至于封号么,当初拟了几个,这是抓阄出来的,哪儿那么多讲究?听起来尊贵些,他老人家一高兴,兴许儿臣接下来的日子也会过得舒坦些不是?”
太后。裴元
“呵。”裴元听过前句之问,抑制不住地从鼻间溢出一声冷笑,笑声压得极低极淡,那份上了脸面的竭斯底里随着一声收得干干净净,仿佛方才那一时失态并非她本人。折中秘闻,翻来覆去,意指范阳王不臣之心,听得平平,眉间都未动,只在最末一句,冷冷扫眼那念折之人,才开口:“你之意味,来日就是樊家外戚做大,皇帝也心甘情愿了。”
范阳王之事本就不在心上,裴元无揽政之意,就算对局势略有明白,亦无心打理,从以往到如今皆是。只是李玄启此番以“羲和”为字,哪里是安国稳臣之举,分明是要造势逼人,推上暗里波澜——这怎可以!
她官绿的缎子上头是绽成簇朵的菊纹,金黄的颜色衬着一身绿,显得一张面瘦而威严,无端生出三分老态。听到那句“皇后”,那句“抓阄”落罢,才在案上的茶盏便被抚下茶几,狠狠砸向了地。
长信殿里常年铺着软毯,那茶碗一落地,伴着汤水洒溅,只有沉闷的一声“咚”声,活像她一手垂入了鼓面,闷得惊人。
“母仪天下者,凭的是贤良淑德,端庄持重,皇帝,以势定人,不在理也。”门扉是从外边关上的,透过棱线有弧度的弯钩,还能看到长信殿外的天,密云不雨,“你是天下之主,臣子之势可以直取,何用‘羲和’二字讨他樊氏一个满意欢心,反一气冷了长孙与高、徐三家?”
“羲和。”她从嗓间挤出这两个字来,低低沉沉,像捱在殿顶的阴云,“循遍天下旧例,除昏庸帝王,哪个敢以日月之神为妾之封号?你要折尽樊氏的福,哀家不管,但你要动这天下的安稳,哀家便要骂你。”
“哀家都不必问以何德何能,樊氏一无才名贤名在外,二未常伴君主左右,更况尚无所出已做到了顶——你叫她坐立难安,叫樊家火上浇油,一段时日自然红火,来日方长,你待看再如何!”
众媵似全被抽了三魂七魄,一个不敢动静,裴元话到此处,已是冷笑连连。古话如何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太妙!
她展袖起身,一双足踏上地时,都不真切地脑中发晕,她所寄予厚望之人,一个个皆是如此,皆是如此!
“皇帝金口玉言,所下之旨已是成命,哀家不叫你收回。”她居高临下,一如幼时教诲于他的模样,微低眼帘,把神思动静全部半敛,克制成一个平静严肃的表面,“既要做,便依皇帝的意思做,正如天下人所以为,也正如哀家方才所言,你——天下之主,所做之决议,无人能改。”
“你走吧,哀家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