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8年12月9日7时38分。
钱钟书病逝。
杨绛(琤彧)
天上人间,皆是虚幻。
终究,他还是从此不见了。
冰凉的月夜梧桐寂,月光诡诈,很是适合魂魄鬼雄黑灵的归根。倒是希望他死后也能归根,不离我们仨。转身过头,孤独的双人床,在夜和死亡在黑的边境上,疯狂。
各散天涯被岁月吞噬,看着双人床,想起在他的头顶蹿过,蹿过他的胡须和头发。这一切都跌进低低的盆地。知道今晚这是一场自己对生与死、肉身与灵魂的对话。女儿不在,丈夫不在。家在哪里,我不知道。
“钱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哪里去呢?”
无奈的打开了窗纱,外的洋灯如雾中兰芷,像往事一样依约阑珊。怔怔地望着远方,灰鸽子在树上栖息,嘀咕嘀咕嘀咕,是含含糊糊的一种诉苦。数来数去未数得清几声。却忆起下午来吊唁、追悼之人比比皆是,有故人,有团体,有外媒,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了解不了解的。然而,又有什么意义呢?世上最疼爱的人都不在了。所有一切对我而言,只有空疏。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想要的,至始至终不是这些。
念着念着,眼眶中的泪水不知道何时落在了案桌上。希望一个人再念我,一张嘴再呵我。傍晚的月色,冰冰。
麻木痴愣的打开案桌的木抽屉,里面收藏的,都是钱钟书生前在大学,给寄的每一封情书。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闲白了少年头。”
每一封情书在指尖翻滚,眼角噙住了泪水。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自己应尽的责任。但从不打算遗忘。
再次从右抽屉拿出钢笔,抽出一张粽灰色纸,将今晚所有写在上面,甚至,还有灵魂的对话。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何苦斤斤计较。不可顾望徘徊。不可做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即使没有最爱的人,不算离奇,不算跌宕,不惊不惧。因为刹那也是永恒,永恒也是刹那。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将信用牛皮纸封包好。没有收信人没有地址,只剩一个署名。滴啦一声,投入了楼下的邮筒内,不论时间,不论谁人,只给有缘人。
人间从来荒芜,世事总是丛脞。望那大都好物,都能给予受到信件的,缘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