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小书童得了势后，连夜搬入东直门内的一座院落，逐渐撇开往日之系。此后穆卢的园、博尔君的书房，皆不见玉冠清瘦的少年了。螓首深埋墨卷，于天色近黄昏时推开堆积的书册，向胡同外寻去。】
【未允府奴跟随，甚至不曾告诉任何人我去向何处。而后奔过胡同街巷，错身喧闹人群，绣鞋踏过一块又一块青砖，轻车熟路的寻向某处地界儿。】
【而我至钟鼓楼时，恰闻十八响最末的一声，抵黄昏了。清臂伏于阑干，下颚正抵着一寸肌肤摩挲，似是在思忖着如何不得了之事。】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她惯是爱听钟鼓楼的钟鼓声的，幼时听声数着天边飞过的雁，略长些，又爱扶栏远眺。再之后，便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愿别人叨扰的时候，钟楼上永远站着那么一位，等着自己去送她回家的小格格。】
【我今日已不知多久没见到她了。自搬至门楼胡同，我不知多久没有再见到她，又或许说，我后悔了，我悔不当初，不肯知会她我迁至何处，时至今日，方晓我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日本是我轮值的，却不晓得哪一个家中有事，才走了一半的路，偏叫原路折回。自入城门，黄昏的余暇赐予城池一道金光。我忽然想起了钟鼓楼，不知那处可还有人在等我。】
【于是打马至于斯，睿眼扫过栏杆下的娇客，又忽然想起，上一回叫她还需披上斗笠大氅，梅花树下折梅嗅香——今日风骤，她衣衫太过单薄，眉头紧皱之余，便又翻身下马，拉着缰绳缓步至她身后。】

【未上层楼，不见北雁成行，孤身淹没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并不显眼。杏眸流转，数清老翁抱着的垛上，足有十九支糖葫芦，瞧见角落里的乞丐，吃光了三个白面馒头，而我思忖之事，仍无定论。】
【约莫许久之后，夕阳西下，晕了周身余晖温色，街巷中讨生的小厮仍精神抖擞的喊问着，难免觉着有些听腻了。旋身欲离之际，忽见拉着缰绳的少年，衣冠带玉，意气风发，是许久不见的人。】
【水眸漆光落于他眉目时，含着三分不可置信，而片刻后，我便别开了目色，再不去瞧他。侧身伏回阑干旁，秀眉早蹙了起，记忆中的少年一袭文气书生衫，总旋于我周遭，而连夜搬入东直门的大人，我不识得。】

【风骤，吹得背后的斗篷未必招架得住，栏下亦有行色匆匆的旅人，他们或是急于归家，见一日未见的家小，亦或是急于奔赴下一份工，为自己微薄的收入再添一份体己。】
【而此处的她，正因我的不告而别使着小性——我惯是怕她生着闷气的，又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份宁静。风下，栏杆前，配着橘色的夕阳，再立两张背影。远处柳树下的水塘游着一对水鸟，不知津津有味地聊着什么。我看此情此景，又看着她——只记得官家小姐们平日的生活——要么诗词歌赋，要么针织女红，再或者听戏对令，我在记忆中搜寻，最终得出一个来前听到的法门。】
昨日听闻，今夜广德楼有位乐师奏演胡笳十八拍，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今夜广德楼有位乐师奏演胡笳十八拍，你现在去，还来得及。”沉默许久而后，他率先出言，可行的是无关紧要之事。斜阳西笼时，刺透了领间容纱，显出极耀的芒色。少女螓首微低，霎时间失了娇性，仿若只不会开屏的孔雀般恹恹。】
“你只有这个要同我说么。”
【便不欲解释什么？不欲教我知晓，你究竟搬去了哪条胡同么？秋时风垂，引的柳枝曳曳，亦引的街侧银杏纷洒，铺一阙暖黄。】
“若是没有，就算了。”
【月前，府接恩旨，我入四九伴了阿念许久，其间的许多日子，我殷切期盼，想着过府那日许会见书信迭来，告知我东直门况大人的近况，告知我不告而别之因，可我…妄想。】
“秋寒，傍晚风凉，便不叨扰大人。”

【她素日活的像个日初出的太阳，纵是伴着橘色探头出来，载来的确是伊始，是希翼，而今日的她，静默间，却好似那秋日里阴沉沉的卷云，似是风雨袭来，却又披散开来。】
不是……我——
【是因她缄默吧，让我无从说起，日前常常伴他左右的自己，如今不再日日陪她，又不告而别，却说换是谁，都是心有不甘的。】
我……
【我不愿她忧心，只知她当长乐。却又不知，她亦是这般敏感的人。直至那满是女儿娇性的言语出口，方才不顾那男女礼教，一手攥上她袖口。】
欸别！有，有有有！
【何况，我如今也已外放直隶，再回来，又不知是几时光景了。】
万岁爷赐的府在门楼胡同，只是我如今并不在家，我这一回是回来述职的。

【父兄立朝堂，探知况氏所居并不难，偏生骨子里深埋的倔强，不许我殷切探闻，亦不许我殷切寻去。傲骨浑成，鲜少与人低眉，此刻我软下言语相问，便是我矮于他了。】
“我猜你，过的极好。”
【疑问之音，出口便成笃定的气话。衣袖遭人牵住，却闻得他今已外调，那般顺遂的字眼使我愈发不平，大抵取灯胡同里的明选，是不值当况大人深交的。不知他去向何处，不知人业已外放，而公主府的贴中，亦从未见况氏来信。】
“大人心在四野，我合该祝你…官运亨通。”
【人欲出言诘问，可心之所向，总使我一次次撇去傲骨，纵然偏靥不视人眼眸，亦掩不住脱口而出的关切。】
“不会再调归京么。”

那你呢，日子可还舒坦，饮食可还爽口，身量可有长高，心里可还—【想我。】
【我自认并非那情意绵绵的公子，亦不懂那缠绵悱恻的情话，曾几何时，我考虑许久，竟不知我究竟能给她些什么——幸福吗？她又要哪一种幸福，才是幸福？】
那……富察高门，可为格格甄定夫家，公主额驸，可又同格格提过入宫应选的话来？
【我需得承认我的善妒，许是自小的敏感无形中为人放大所致，又或是，在她的话语里，我伏低做小太多，直到最后，我方听出一句足够宽慰我的话，也是要靠皇上开口才能回来的话。】也许吧，有个三五年，怎么也回来了。

“夕阳与月光，均是千年不移改的。”
【我亦如此。月光仍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仍是李白的霜，心之所向，隐晦如斯。与之不见的数月，世事如心，身量未长，大抵也不会再长了，除却有些挂念爱捧书的人，其余一切皆如朝阳冉冉。而后须夷间，少年一连的询问，使我摒弃不告而别之过，轻轻拽上他广袖一角，将眉目生出弯浅月似的喜。】
“都没有。”
【可是三年五载，很长。】
“若是再等等，便不晓得了。”
【阁中少女长成，婚事必将闻入，故而我私心仍望着他拜会公主府。况氏乃进士，经入宦海，未尝不可道一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然此私意，我从不诉与他，只因若教他知晓，该使我沦为下风了。】
“你去何处，是湿冷还是闷热？”
“叔公往年外任时，落了一身骨痛的病症，你呢，万不要如此。”

【我对京城的变故，总是半信半疑、同听天书一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有的事儿，不需要知道真假。】
那——【而她后话，似是一句权衡——她在赌我是否当即回来，是否还能时时陪在她身侧。】文杏。【我又凑近一步，将她背后的风挡实。】你可愿意等？
【外臣三年一任，倘是无过，怎也该回来了。】
【我呼之欲出的话，到底又收了回来。她是娇生惯养的格格，只消听从家中安排，便可保此生衣食无忧。】
保定府距京城亦不算太远，我寻常行走，无非两日便到的。【她适才的话，是关心吗？是的。】你安心，不妨事的。

“闻是保定四季分明，更迭交替时许是易感风寒，而此下将入冬了…”
【风干气躁，易过病气的。杏黄落栏内，堪堪伏一片叶至我鞋旁，我低眉端详时，瞥见了叶末的枯棕。今岁秋日于鼓楼得见仲怀，若是下个秋冬不见其入府拜亲，我定不肯再原谅他，定嫁作他人，瞧他懊悔良久的模样。】
“等。”
“每一回归京，都要来寻我。”
【我极少赋予承诺，而眼下的笃定，是我与仲怀相识多年的际会。斜阳西沉，一轮弯月逐渐攀上钟楼，倒映在世人的眼中，皎洁而又温柔。我便沉溺在月色如水的温柔中不发一语，直至老叟打更时，骤然拥入他怀中，以极轻的话语道别。】
“可别太久了。”
【耳垂因此举红的似鹤顶一抹红，盈盈感着仲怀的心意，只一刹，少女垂首，奔向相反的方向，归家。】

【字里行间，无不动容，我晓得，她在关心我。】
入冬的东西已经带足了，等到了那边儿，再教妈子做套厚一点的棉被，便不差了。你安心就是。
【日渐斜阳，天骤寒，身后的风，并非她单衣能受，于是使了眼色，命冬生去公主府一趟，她们家格格在这儿，没个人跟着，实在不像话。】
好，我应你就是。【一臂揽她入怀，贪享这片刻的安宁，她不知，我再出去一回，又要经历一些什么，我亦不知她这一年里，又会遇上什么样的人。】
好。
【我也许分明晓得，这并不是我可以把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