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把镰刀扛在肩上,问,尽量不使那点窃喜的心情顺着话语流露出来。
那位骷髅便睁开了眼,红晕稍微褪去了一些,白色的眼瞳中光芒澄澈。他把双手放在胸前,语气正直非常:“感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
“……”Reaper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看着Geno再正直不过的眼神,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不是打算往嘴上亲的吗……”
“嗯?你说什么?”Geno没听清。
“不不,没什么……”死神压低了帽檐,盖住脸颊,他担心嘴角止不住的笑意会让Geno看出点什么不该看出的东西来,“就是听了你这句话后,感觉,嗯,没什么可后悔的。”
又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的笑容:“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他说过很多不着边际的谎话和玩笑,唯独这一次,字字都是从心窝子里面掏出来的、最珍贵的肺腑之言。
见Reaper的情绪这么高昂,Geno也回以一笑,他用神明的眼睛环顾四周,又望了望楼下,皱眉:“这是什么?我房间里为什么有这么多这种黑黑的东西?”
“是我刚刚说的死气咯。”Reaper托腮,斟酌着词句,“……死掉的人,身上会冒出来的东西。”
敏锐如Geno立刻猜到了什么,指了指自己:“死掉的人,我?”
“嗯。”黑袍的骷髅点头,“按照我们的看法,你已经死了,阳寿已尽,但是却没有去冥界,而是停留在现世,自然会把只属于冥界的死气带上来。之所以对死期将至的生物进行收割,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活物一旦接触到死气,就会出现像你的朋友那样的状况,身体虚弱,萎靡不振,严重者会死亡。”
听到这话,围着红围巾的骷髅便沉默了。他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去抓脖子上的围巾,就好像他的Papyrus还陪在他的身边、能够给予他一丝安慰似的,但那条围巾上只有很淡很淡的灰尘味道,无论过了多久,经过多少次洗涤也不会消散。
那是死亡的味道。
“……就是说。”过了一会儿,Geno开了口,语气涩然,“只要我不死,我周围的朋友就会遭到不幸,是这样吗?”
“倒也不算是……”死神挠挠头,“你要是一个人钻进深山老林里,再多的死气也影响不到别人啦。”
“那只是在拖延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Geno冷静地判断道,“我选择活着,可不是为了一辈子生活在孤独当中,我是来享受生命的乐趣,是来享受阳光、雨水和爱的。”
他微微地笑了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询问早上要吃什么那般平淡,完全的事不关己:“生命因为有那些东西的存在才会变得如此美丽诱人。”
“……”
Reaper举起镰刀,巨大的武器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一如死神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眸:“那你打算把这条命交给我吗?”
杀气在周身弥漫着,他是真的动了要把眼前的亡魂送进死后世界的念头。
“死在你手里倒也不错。”
Geno耸耸肩,开玩笑似的说着。
——然后猛然拔出骨刺:“但我不愿意那样。”
“诶?”
这回愣住的轮到了死神。
“我不会去深山老林里,也不会去拖累我的朋友。”
生命的光芒再一次在Geno的眼中燃烧起来,他整个人宛若披星戴月。
“我会找出解决死气的办法,然后挺起胸膛回去享受独属于我的生命的快乐——不管那可能会花多长的时间。”
他自信满满地说着,仿佛这不是一个无解的命题一样,Reaper看着他,忽然想起那天说着要和死神对抗到底的Geno,那时的他也是和现在一样的神情。
他慢慢地把镰刀放了下来,眉眼间竟是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一次也好,你要是能表现出对生的放弃……”
白衣的骷髅歪过头去看他。
“我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砍了你了。”
死神看着Geno,苦笑:“但是一次也没有。”
“那种事是不可能的。”Geno摇头,把那天被Reaper砍坏了的行李箱拿出来,开始整理衣物,“别人可能会那么做,但我不会。你也已经了解到了吧?”
“啊啊。”
Reaper认真地点点头:“我已经明白你是个什么人了,令骨刮目相看。刚刚我揣测你怀抱了想要去死的念头,真是对你的不尊重啊。”
他没再说话,而是抱了那把镰刀,坐在窗沿上,看着Geno忙前忙后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安静如鸡。
月亮慢慢地划过天空,太阳的光芒彻底淡了,被那光芒遮盖住的群星终于逮到机会开始闪烁,在天空中绘制出星座的画卷。
今天万里无云,天气晴朗,是个适合出行的日子。白衣的骷髅背起行囊准备出门,万千的星光镶嵌在深紫色的天空里为不死者送行。
“我再想想。”
他听见屋里的死神低声说道,声音哑的不像是平日里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没有去询问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深意,Geno最后朝Reaper笑笑,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来:
“再见。”
四、祝你平安,祝你平安,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祝你平安,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临时搭起的小屋里,Geno拿着木棍,专注地拨拉着几个黑乎乎的土坷垃。他把裹在外面的泥土用棍子剥掉,露出烤得恰到火候的地瓜,轻轻剥开皮,香味儿便和金灿灿的壤一起钻了出来。
用力嚼着来之不易的食物,他把地图摊开,目测了一下距离,便哀嚎一声,四肢一伸躺倒在地:“还有两天的路程……”
在跟朋友们说明了情况、挑起行囊出走后,Geno四处打听,沿路拜访了许多有名的“大师”。这些人或满头白发或衣摆飘飘,口里念着周易八卦,唬得这位初来乍到的怪物一愣一愣的,白白花费了许多钱财,却是没什么用处。他怀揣希望进了屋,又抱了满腹的疑惑出门来,把一个比一个邪门的方法用在自己身上,什么用山泉水冲下烧完符咒的灰喝了,什么花钱请巫女乩童跳个大神驱邪,什么拿黄酒点了画有五毒的纸贴在房门两旁,结果过了几天,他用那双死神的眼睛看到的还是黑气弥漫。
“据村民说,这座山上住有神明,但Reaper对我说过,这个世界是没有神明的,也不被神明祝福……”
自语自语地叨念着,Geno对着地图狐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他把瓜皮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和衣睡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继续赶路。
看似无人的荒山里爬到一定高度后便凭空出现了一条用青石铺就的路,满山的松木变成了桃树,正是开花的时节,朵朵桃花饱满艳丽,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让人不由得想起某热爱菊花的隐士所幻想出来的乌托邦。
走着走着,Geno汗流浃背,正所谓望山跑死马,看起来短短的路程竟花费了他两个多小时。他终于在桃林的尽头发现了一条小溪,河岸边,有一位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骷髅在安静垂钓,胸口的铜钱叮当作响。
犹疑着,他上前一步,开口:“请问您……”
就听见水声大作,渔夫举起鱼竿,用力一扯,有什么很大的东西被钓了上来,Geno急忙避开,险些被扬起来的水花扑了一身。
待小溪重新恢复平静,一身游鱼的骷髅不知何时坐到了渔夫旁边,嘴里还叼着鱼饵。顺着渔夫的视线,他向陌生的来客望了过去。三个镜像人面面相觑,Geno不知所措地挠挠头,场景一时有点尴尬。
最先打破平静的还是那位渔夫,他皱眉:“你身上死气好重,你真的是活人?”
本来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的Geno顿时激动了:“您能看见?”
“当然。”
渔夫把钓竿放到一边,一脸的高深莫测,他旁边坐着的小鱼儿就吃吃笑着,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那您有办法把这死气给驱除了吗?”Geno忙不迭问了下去。
戴着斗笠的渔夫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锋利的视线弄得Geno冷汗涔涔,水蓝色的骷髅在一边看着,笑得越来越厉害。
渔夫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大笔一挥,鬼画符了一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递给Geno,道:“烧了,用山泉水冲了灰,喝下去。”
……这法子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大师,我用过,不管用啊!”
想起来是从哪里听过的Geno哭丧着脸道。
这话不知哪里好笑,使那位笑得花枝乱颤的骷髅开始不停捶地,渔夫就面色一沉,镇定道:“你出去,找个神社,让她们给你跳个大神——”
“这法子我也用过啊!”
那位渔夫终于不那么镇定了,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捻着铜钱,掐指一算,看上去颇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贴五毒镇纸,撒上黄酒,死气自可去除!”
坐在“大师”旁边的骷髅看着一脸尴尬的Geno,很不给面子地问道:“这法子,你不会也用过吧?”
白衣骷髅如实点头,这下那位穿着水领子的骷髅更是叽叽叽地满地打滚,笑得昏天黑地,渔夫看着他那德行,无奈地叹了口气,朝Geno一拱手,道:“失礼了。”
水蓝色骷髅擦了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一本正经地对来客解释道:“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别信,他唬你呢,他根本不会算命,也不会那么神神叨叨的东西,他就是个吹笛子的——”
他的鼻子被渔夫给捏住了:“喂。”
呛了一下,水蓝色的骷髅不满地看了渔夫一眼,渔夫便叹气着收了手,任由对方胡闹、
“你看那边那个人,他是不是上不来?那是因为这里有结界,就是鬼打墙那样的东西,看不顺眼的不让上来——我家里这位可喜欢逗别人玩儿了。”
Geno顺着骷髅指的方向看去,一位成年男子在原地不停打转,情景十分诡异,但他本人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似的,一门心思低头赶路,那神情和Geno有几分相像。
摸了摸背上的汗,他终于明白过来,之前在山上赶路,之所以那么辛苦,不是因为“望山跑死马”,而是有人在暗中给他下绊子。
即便被如此捉弄,他也提不起生气的心,学着渔夫作揖的模样,恭恭敬敬地拱手:“请大师指点迷津。”
那位渔夫就摆摆手:“不用叫我大师,我是Sans,你可以叫我渔夫。”他又指指身旁的骷髅,“叫他水领子就好。”
然后又和事老地一摊手:“都是平行世界的骨,大家别那么生分。”
见Geno坚持礼节,渔夫便随对方去了,摇头道:“我只是略懂一二,真要问的话,这边有一位墨妖,他懂得比我更多。”
又神秘地竖起一根食指,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横笛:
“你吉人自有天相,身上这黑气,时候到了,自然会消除。”
带着相当于“你什么都不用做”的诊断书下了山,Geno仍然云里雾里,他坐在临时搭起的木屋里,双手捧脸,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叮铃。
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铃声响起,夜里平静无风,小屋的大门却悄悄打开了一条缝隙。Geno敏锐地察觉到这处不寻常,立刻站起身来,白色的眼瞳闪烁起青蓝色的光芒,手中骨刺成型,严阵以待,厉声喝道:“谁?”
木门重新关上,和黑暗融为一体的来客把兜帽放下,对Geno笑了笑:“嘿呀。”
那位戴着红围巾的骷髅便松了口气:“什么啊,原来是你。”
他不设防地转过身去,把骨刺放回桌子上,调侃道:“怎么,这次终于肯走门了?”
死神的眼神闪了闪,放在镰刀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当死神拜访将死之人的家时,会从正门进入,然后用镰刀砍下对方的头颅。]
“我找了不少大师询问,也用了很多法子,不过都不怎么管用,今天倒是有个人说了点靠谱的话,不过归根结底,也就是我‘什么都不用做’而已。”
一边抱怨着,Geno一边给Reaper倒了茶水,转身想把茶水递过去的时候却被对方紧绷的脸吓了一跳,小心地问:“怎么了?”
“……”死神沉默一会儿,摇摇头,“没事。”
他接过Geno递来的杯子,小口啜饮起带着活人温度的茶来。
“感觉你今天,格外阴郁啊?”
白衣的骷髅拉了椅子坐下,担忧地看着同伴,问道,然后又耸了耸肩:“虽然你平时也挺阴郁的,毕竟是死神嘛。”
Reaper一言不发地喝着茶,直到那杯茶见了底。他的眼睛流露出鹰一样锐利的流光,直勾勾地盯着Geno,和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那个人说的不错,你确实什么都不用做。”
他把喝光了的茶杯放下,试图对Geno笑笑,不过在看到对方惊悚的表情后便放弃了,他感觉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
听到这话的Geno皱了皱眉:“你是什么意思?对了,你的眼睛还没拿回去——”
就看见Reaper在自己的椅子上瘫成一堆泥,摆了摆手:“不用,送你了。”
“……啊?”Geno一愣。
“那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是能看到别人生命的长度和死气而已……哦对了,我给你的那个连生命长度都看不见来着。”
咕哝着,死神突然转了话题:“我跟你说,我们那边的世界远没有这边有意思。除了生命的神明,大家都心高气傲的,一点也理解不了凡人的乐趣,尤其是那个智慧的神,他特别喜欢和别人对弈,但谁下得过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