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桃林里有一株枣树，已成合抱之势，约莫很有了些年纪。桃寿岁不过百，在它周身是矮瘦的一聚落。老枣孤身伫立其中，不觉孤苦，反而纳礼受贡气度，仿佛桃花盛开亦不过是为取悦他，而举的一场春宴。
我就投在这树王的怀里，听风落榻。日光在枝叶间割碎褴褛，也投在我的怀里。

【我一贯是喜欢桃林的。倒并不是为了桃花，却是为了那株树。】
【所以这日进宫给阿娘送些东西之后，眼看时日还早，也就拐向此处，硬底的靴子踏在石阶上，一步步近了。】
【仿佛在走近幼年的自己。】
【树还是同样一棵树——五年过去，它既没有长得更茁壮一点，但也并没有老。】
【树上却是没有人，想来也并没几个潦倒纨绔得如我一般的，我一时竟然有些想将长袍撩起，重新爬一回树。】
【但好在我并没有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因为我瞧见旁边一棵枣树上头另有一个身影。】
【略一思忖，倒觉得这个不知道是弟弟妹妹还是伴读的小孩很是合了胃口，便扬了声。】
树上头是哪个？

风濯漱枣叶，不绝灌入耳鼓，接着话音便有些失真。几乎是同一时刻，被我揉在手心、搓没了毛的一颗雏桃，自两指间迸射而出，从树枝的空当里穿去，梭梭有声。
翻了个身：“好吵。”
我听不见桃子落地，凭声音，也未曾打实，猜想是教他接去了。这才晃起一条腿，掀开繁叶将来人看过。
“原来是李四郎。春都已老了，桃花败个精光。此时还过来桃林作甚。”

【打树上头丢下来一颗桃，信手一扬接在手里，这时候便可看出年少时勤打马球的好来，练出来的反应能力迄今也忘不掉的。】
【听了人声方才知晓是谁，便笑一笑。】
我只道是哪个猢狲肖似他四哥在这桃林里头酣睡，倒原来是你。
【手里青桃握在手里，还带着些暖意，有些嫌弃地丢了回去。】
好个燕郎，倒是会躲懒。

眼前疾掠过一道影，立掌翻来，碧桃又回到手心，尚不得须臾歇喘，在指尖一掂，一捻，又飞去逐走了那只伺机栖落梢头的雀。
“说话便说话，饶甚么舌。我来捋一捋……这究竟是四兄肖猢狲呢，还是猢狲肖四兄。”
我虽同他不亲厚，更兼被搅了一场清梦，心中不舒快，却累得总拿腿脚别着树桠，便望着他招手：“久仰脖子不酸麽？上来讲话。”

倒不如你下来说话。
【低头指了指自己这一身早上出门才换上的新袍子，无奈地笑一笑。】
我可不像你，回头蹭破衣裳这么褴褛着出宫去，兰台改明儿又有事儿做了。
【索性寻了棵树靠着，扬眉一笑。】
错了，你四兄不肖猢狲，四兄是个行者孙。

“锦衣加身，就局促于这一匹好布，前恐西席尺，后怕兰台笔，也好自诩为斗战佛。”
我的睡意已逃走了。这片幽邃如丛林的阴翳，离地三尺，就仿佛不再属于明宫。它是夹藏于时间缝隙里的，独立的一个领域，极佳的偷闲去处，于生性好静之人而言，大约是隐秘和安全。对我来说，则像个扎扎实实的樊笼。
我也觉得闷，便从善如流，慵慵然攀着西斜的主干，蜕下满脊琐碎黑影，滑行到亮敞里，受日光照透。
“这说到底，不也还是只猿麽。猿兄，有何贵干？”一壁揶揄，一壁敞开两臂，审视周身，弯腰掸了掸袂上一丝惹眼的灰尘。

非也非也。
【实则我怕的不是兰台笔，而是他们叽叽喳喳以后，圣人的责备。】
【当然，若是骂上一两句也无妨，只怕他老人家一气便是罚年例——偏我当日又手松得很，一半给了小郭，另一半养了个酿酒的马生。】
【总不好回回都去兄弟府上打秋风。】
【只是这些倒不好同尚年轻的她来一一分说，只含混而过。】
先前可不是说了，回来看看我的猴子猴孙。
【又道。】
倒是你，俏生生的年岁，不往桃红柳绿去，偏栖这棵酸枣树，何故？

我兀自适应了一会暮春的烈煦，才缓缓解开眉锁，扭过脸将他端详。
“好能贫的一个零陵王。须知马上摔死英雄汉，河中溺毙会水人，老挨参的都是嘴皮王者。你既怕参，也就收敛着罢。我是你的猴孙，那耶娘又是谁了？”
随之仰头回望了树梢，我那世外洞天已阖了门：“花红柳绿里，总也是蜂环蝶绕，觉不好睡；再一个，人人爱逐好颜色，春时都撞在一块，独酌两盏也不能。哪里比高寡清寂处好过？”拍了拍老枣躯干，“我还嫌它不够高，不及望仙观的百岁松，还有骊山老母殿的千年古柏。此方可谓干霄凌云。”

得，我不过浑说两句，倒得了你一车的话，只怕日后你真个能上了兰台，日日给我记上五六七八笔。
【只观她这般做派，倒不似一味撒娇耍痴的，又有先前的合眼缘，便少不得生了几分亲近。】
【须知道，我实际上头一个怕的便是些撒娇耍痴的，再一个便是自矜所谓身份但其实不知所谓的人，实在叫人敬而远之。】
要那么高做什么，须知道高处不胜寒。
【复又一笑。】
倒是我府上修了个花园子，论清净想来无处可比，既你想独酌，倒不如下回来我府上好了。

风似乎是遏住，不再穿林打叶。日头趁机向西挪了半步，先时落在脚下的树叶的碎影，已悄然爬上他丝绸长袍的裾；陨叶也顺路歇在了肩上，落势轻缓，还不曾被察觉。那眉宇仍沐着光照，眼是狭长的，被笑意压一压，私藏起星子。他一时很有些虚怀纳物的境界，可真令人不好拒绝。
“既登门造访，那便是对酌，哪还有独酌的道理。”我竟未踯躅太久，笑一笑，冲他斜吊起一侧分梢眉，“这是在邀我共饮了。”

独酌还是对饮，可不是在你。
【秋日里一贯是天短的，此时太阳往西移了些，便十分显见。】
你若要对饮，我自然是陪的，若想独酌，哥哥少不得翻个墙去寻八郎便是。
【只到底念着出宫还有旁事，又同她说了几句，也便走了。】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