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夜话》
<序>
我与曹邕结识,总也有五、六个年头。彼此皆不是对方的那杯茶,滚不上同张榻,唯志趣倒很相投。可搭伴去章台柳巷里:莺癫燕狂,暮乐朝欢,相为知己。
我的喜恶他早已洞悉。那为我更替枕席之侣的差使,更得心应手。譬如清隽羸弱者便不要,娇矜嫩气的也不成,若是这般男人,合该为龙阳君执帚扫榻。
曹邕将打扇的娇娘揽怀,赶在尘嚣正上人微醺,隐晦而得体得询我,西市识得一位好郎君,一半胡人血统,皮相俊逸,体魄长大,或可邀赴‘雅集’。
彼时我正注目他浮华背景中,一个孤零的吹笙伎。只因她的眉眼,一星像我记忆中形影模糊的某个人,或者,像这个人有幸在我脑海里,浅烙的某个瞬间。
我问曹邕,这个人是谁,他必须替我想起来。
而我只恍惚记得他一双眼,忘却了名——当日里实在是记得的,在水乳交融衔乐片刻,也许还曾抱着他的脖子,即兴叫了几回。
这个人不出挑,曹邕尚且想了一会,才模棱不定得答,似乎是唤作‘檀奴’的,本名就不得而知。
实则我对他的本名殊无兴趣。人嘛,有个能应答的称号便是了,哪管他张三李四,玉郎檀奴?
永锡六年,檀奴披着一场陵雨来通幽别业,我才发觉他并不像吹笙伎。
<壹>
檀奴在申时下三刻将我唤醒。
他侧身拥来,收紧怀抱,那双清劲有力的手便探进锦衾,慰藉我的胸脯。不轻也不重,连力道都掌握得刚好。他可真聪明。倘若硬是在耳边,不断喊我的名字,我是会恼的。这样的霉头,四郎就触过一回。
我转醒了,舒适抽干了力气。停顿很久,我回转头,发觉他正望我,目光安静又专注。檀奴眉清目朗,其实平凡,他的俊美也太温驯,远不及四郎张扬醒目。欢爱时,四郎胆子要更大些,有时甚至不拘身份。这着实给我一点快感。而檀奴,则是投我所好。
他知悉我敏感的点,偏爱的姿势;观察我在何时极需要被征服,又在何时迫切想要成为征服者。他谨慎得,每回都能卡在将攀顶时抽身,也会探测着我的底线,轻飘飘抛一两句下流荤话。最有意思的——在我昏沉将睡时,凑在枕头边,偷偷喊“燕娘”。
我伸着一根指,去触他眉骨,沿峭壑慢慢得描。
他的眉,是山峦行处的聚峰,眼则是折射日光的深潭,山水清俏。日子久了,我竟从这双眼里,读到不该有的炽热。我很淡然,不拒绝,亦不回应;我享受,也抵触。
我惫懒了,在床笫间赖了足有三刻,再不走,难在宵禁前回宫。但我突然决定犒赏他一下,于是推着他垒块分明的胸膛,翻身压坐在他胯上,揉摩这一身令我爱煞的好腱子肉。
别业无扫兴的不速客,窗是虚掩的,不知何时被风掀开了口子。绛色的纱幔应而插足,横绝了二人相接的视线。檀奴稍微弓起背,挺身来找我的唇,我们隔一重纱交换着这个吻。
他吻得格外逼真,抬手掰着我的下颌,反反复复,缠得我喘不过气。
愚蠢。将抵极乐的长吟间,我脑中竟有盈余,禁不住要想,傻檀奴啊。
<贰>
浓深的秋,天冷得犹如大寒。
檀奴伴我廊亭下围炉饮酒。
夜不准许天地间有旁的光色,于是遣风来,偃息了灯笼里的烛火。檀奴摸黑欲取火折,被我阻止。
无星,天上只有月亮的幽光,人间更仅剩水面上一弯粼粼倒影,傍着亭边一树延期未败的,疎瘦的桂。
他同我说话,吐息间都有醺人醇香。说得甚么,我并没在听。黑暗可以暂时掩去人们之间清晰的界限,有些突然,我问起他家里的事。
檀奴在这时沉默了。凡我的问话,他极少趋避。但连他也有不那么听话的时候,好比绝口不谈过往,怕辱没了门楣,连名姓都不肯告诉我。
我在他看不见的昏晦里面露讥笑,其实这些事,四郎早也卖给了我。他恪守的所谓最后的尊严,不过值一柄宝剑、一斛珠。我知晓他的本姓赵,淮阴人,家中还曾经殷实过,因而识过字。
但我肯替他,向我自己保守秘密。
檀奴岔开话,要为我摘一枝临水的月桂。他明知我不爱花。
我却问他要一轮秋月。
咫尺间,他在我视野里,只剩一剪孤拔的轮廓,直等到双眼适应了黑暗,那五官若隐若现得浮出,我仍看不清他的神采。
有一声哗然——是水的响动,猝然撕破寂静的夜。我吃了一惊,不自觉屏住呼吸。檀奴涉池而去,月华终于照亮了他。
他站在水中,那最接近倒影的所在,月似乎成了他唾手可得的宝物。
檀奴说,天上的月,人人都知无缘攀摘,可它偏偏下凡,落在了水里;水里的月,仿佛可得了,等下了水,一旦伸手便碎。
我凝望他。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就要迎着他,跌下露月寒凉彻骨的池水里去。但最终也只是漠然别开眼,摸出早已捏在掌中的火折子,重新点燃了蜡烛。
一切都消失了。唯有个湿漉漉的檀奴,回到了我的身侧。他为方才的冲动和善感很难为情,因沾着寒气而离我很远。我让他除去湿衣,靠近些,解了大氅,抖开来覆他肩上。是一领用鹤羽织就、金丝缕成的氅衣。
满堂金玉,就是我能给他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