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少妇的年夜饭
【积雪山路本就崎岖，今日再挎竹篮，便更难行。斗篷厚重，金莲不稳，纵然已提早出门，可待站到草庐门前时，天色已然沉下来，看不清山脚下的大觉寺了。】
【方才一路几乎不见车马，只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从胡同小巷中传来，再被风吹散开去。时值除夕，家家户户闭门团圆，连往日喧闹的梨春院也清净下来，唯独苦了异乡人，于是只有来找他，也只想来找他。】
【冻僵的手提竹篮，当中是张罗一日，却不甚成样的饺子。迫不及待想见他，不待平和喘息，已叩响门扉】
陈四哥。

【又是一年除夕夜，去年的这时还是禅师的侍僧，前年亦如是，一直要往前数个五六七年，寺里白日布斋，晚上也给僧人们准备了饺子，一如他们北方人的习惯，和在家时一样，今年我却是在草庐中度过，不劳小沙弥大老远送什么饺子来，早早吃了碗面汤，做过晚课，也不守什么夜不夜，天色将暗便休息，因年节里心绪格外杂乱难安】
【门扇突然被叩响，猛的从被窝中坐起，似是在期待什么朝大门处看过去，熟悉的声音入耳，比预想还要快的趿鞋开门，夜风瞬间灌了个满怀，方才觉醒只着了里衣，月色并不足，屋里亦没掌烛，还是手足无措磕绊道】
你，你怎么，进来，进来吧
【不顾她是进是退，三言两语落下，疾步回去取过僧衣，背对她打理衣裳，越忙越乱，绳结绊了几次手，好似整个时辰过去才将将系好】

【叩门的手才刚要敲第三下，忽而门扇开，眼前人被急风一吹，摇摇欲坠，伸手欲扶，却见他身上月白里衣，再闻话中慌乱，竟好似看见了不该看的，也惹红了脸。】
【怔站了一会才想起回身关门，再转身时，他已避去穿衣。摸索到炕边，点燃灯烛，方照亮逼仄的一方天地，看了看床，又看了看灶】
今儿是除夕，怎么就睡下了？
【知他难为情，始终侧身对他，不曾正视，擎着手中烛台，垂眸轻声，说道】
听说京城的除夕要吃饺子，我给你带来了。

【来者突如其来，惟愿方才的天光不足，她并未瞧去不当见的，衣带早已系好，还是背对她而立，手上徒劳无功的握着带子，装作仍在整理的模样】
噢，除夕啊，忘，忘了
【当成不知道今夕何夕，暗暗深呼一口气转过身，才见她并未看我，全是我在自作多情，面上有些尴尬，伸手去接过烛台，拿着不是，放也不是，被子半掀，枕上的躺着的印记还没散开，从哪看也不是她来的时机，强作镇定把被子掩上，拉过炕几，先一步推开枕头坐下，占去被褥凌乱的一端】
做什么麻烦，出家人不讲究那些，鞋湿了吗，你，你坐，我去给你端热水
【屁股刚挨着炕沿又站起，好在灶上的火还没灭，壶中水上温，倒了一杯予她】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除夕夜的相见会是这样一幅场景，纵已有过男人，可见状如此仍旧难为情，凌乱的被，尚有余温的褥，都教人不敢多看。浅浅沿着炕边坐，目光追随那抹穿的有些潦草的僧衣和他慌张神情，接来热水，拉住僧袍宽袖】
陪我吃年夜饭吧。
【说着，将带来的竹篮掀开与他看，因山高路久，本就十分勉强的饺子，也三三两两不成样。面有赧色，缓道】
你知我不会做这些，包的不好，你将就吃。
【知他必定回绝，甚至再如上次执意送我下山，因而不等他开口，先一步道】
灶上有火，你等着，我去煮。

【一时插曲闹就的乱剧，竟忘了问她来意，直到袖口被拽住才想起，可脑子钝住了，嘴自然而然也跟着锈死，到见她要去动手才惊醒，一把抢似的接下竹篮，话脱口而出】
不，不用，你歇着，我去弄
【朝炕上摆了摆手，屋里只有一个灯台，留在炕几上伴着她，半明半晦中刷锅、倒水、添柴，动作一气呵成，等待谁开的功夫才把目光落在篮中的饺子上，烛光离的远，只有一个个团影，许是让灶膛里的火烤的，胸膛里一片暖洋洋，打她进屋没说过句利落话，只听得柴火噼啪声，后知后觉问她】
什么馅？

【饺子包成已是难事，煮便更是逞强，然而出乎意料的，他非但没拦，反而一把夺过，自去添柴烧水。伴烛看灶前忙不停的人，虽烛光昏黄，草庐苦寒，有他便能全然不顾，所求的日子不过如此，他却吝啬到一丝一毫也不肯给。】
【纵然再怨再恨，此刻也全消散了，毕竟他不再视我如敌，不曾把我赶回夜色中去】
秋木耳和白菜。
【擎烛走到他身边，借烛光看他面孔，虽清瘦，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够。此情此景，竟像一双夫妻——如此想着，便更近一步。】

【自从父兄问罪，家道一日中落，曾经的亲朋故旧早不知躲到哪去，凡是到了团圆的节庆，都是我最为诛心的日子，半是故意把时间忘记，却不曾想她还记着，若说我是孤身一人，她又能好到哪去，陈家嫡系虽落，好歹有子侄尚在，方家老少早散落天涯】
【晃神中察觉烛光逼近，一抬首被光刺了一眼，下意识扶了扶灯台，随即松开手】
这地儿小转不开，你去炕上等着，一会儿就好
【说完砸吧有点不对，话里似是透着旁的味道，低头清了清嗓子，别开话题】
袜子湿了吗，去把鞋袜放炕头熥一熥

京城的冬天格外漫长，春天定也来得迟，雪几时才能化净，让我上山的路不再这么困难。
【喃喃自语，褪下潮湿鞋袜，双足冰冷，只觉凉气自脚底钻入，不由暗叹，下月几日必要难捱了。然而忽然漫想开去，竟心间一动，须臾踌躇，便打定了主意，使千百个法子，不过是为了与他共度一个除夕夜】
陈四哥。
【皱起眉，轻唤他，面上现露隐痛之色，暗咬下唇，艰难开口】
可有手炉吗，我……我有些冷。

【想尽法子把她从身边支开，否则无论如何安不下心，就算她远远的避开，仍是觉着有束目光紧紧随着我，哪怕只是我的遐思。冬天的水冷，好半天不见锅里的水有开的意思，琢磨要不要再加点柴】
啊？
【听得她唤，寻声瞧过去，不知是不是烛光的缘故，见她脸色确实不大好，扎手四下看看，草庐中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具，哪里会有什么手炉】
是冻着了吗，冷的厉害吗
【大雪下的山路男子走起来尚且不易，何况她还有三寸足，路上耽搁的时间长，腊月里的山风更不饶人，关切下一扫尴尬境地，在屋子里转了几转，终是下定决心】
不然，你先盖上被子暖一暖，水热了我给你盛碗热水喝就好了

【草庐之中，用凋敝二字形容也不为过，不说手炉，即便连另外一捧火也没有，正知如此才开口，而他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笨拙的局促为难，若非屋中昏暗难辨，眼中非但没有痛意，反而促狭的神色恐怕早已将我出卖。】
【却也不算全然骗他，草庐的确极寒，因行走山路而起的薄汗消散，此时贴在脊背上的衣衫冰凉，即便身上斗篷未除，也仍旧不免寒噤。得他一言，假作为难】
这……
【几经犹豫，方解了斗篷绳结，缓而轻的躲进被褥中，足尖所触尚有余温，看了看他侧影，垂眼歉道】
是我这几日身体不适，不耐天寒，并非有意唐突。

不碍的
【原想让她扯过被子盖一盖，不曾想她直接躲进铺好的被褥中，再作阻止不单显的我小气，更有小题大做的嫌疑，顺势推舟由她去，就是真要划清界限，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挨寒受冻】
怎么，生病了？
【自上次她来，足有好些日子没见，以为是我突兀的脾气把她吓走，而今听话并非如此，锅中的水呼噜噜响起，响断了对她的关切之情，闷头把饺子下进锅中，轻声嘟囔】
数九寒天里，是爱得病，还是要注意些

【不知修佛是否定要修一“苦”字，竟连被褥也极为单薄，不敢想象自幼娇生惯养的他是怎样习惯这样的日子，触目心疼，恨不能当下便带他下山，却又知晓如今尚不是时候】
女人家的症疾，算不得是病。你别只顾说我，山上多有不便，纵然你一心向佛，也要照顾好自己。
【笑着应声，关切言语已说过太多，可还是无法自持的再叮嘱一遍。在他转身时拥住薄被，贪婪嗅他的气息，看灶上火将他通身映出颜色】
本是带了饺子来陪你守岁，反而让你动手，十五那天的汤圆，我一定亲手煮给你吃。

【薄被在身，鼻尖萦绕全是他的味道，与安行身上的截然不同，似有檀香味，勾的人心痒。将薄被牢牢抱在臂中，妄图将他的味道染进身上，长日漫漫时，也好让思念别再那样辛苦。自顾沉浸在肖想里，不知过去多久，他端来不成样的饺子，将一切坦然揽到自己身上，实则为何如此心知肚明，难为情道】
与你无关，是我手笨才对。
【地道的江南人士，吃不惯饺子，可到了京城就要随俗，况且不论饺子还是汤圆，皆并非为了吃而吃，更像是一个庄重的仪式。一时忘了彼此身份，又或者从未曾忘，而是故意为之，极自然的夹起一只勉强算得上的饺子，稍稍吹凉，送到他嘴边，如待夸赞的孩童，翘首对他】
尝尝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