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帝王失位，风云变作。
　　强雄贵功业而**命，恃三尺剑，争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终乱离，漓血荒野，枯骨相籍。
　　是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并煎于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继而振拔威武，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文案：
　　燮国神武王与青阳昭武公，后世能将这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的，大概唯有史书。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英雄们仗剑而起，最终平定了乱世、立下了功业。可是最后英雄与英雄隔海相望，而背后是林立的刀枪。
　　或许只剩下军前执旗的小卒，还记得他们曾经并肩的样子；可他们也仅仅是小卒而已，又怎能影响的了英雄们的作为？
　　后人们只能通过那些看起来传奇或者荒诞的故事，去怀想那个热血的年代。
　　那时候，英雄们都还年少。

加油寂咩咩

第一章 乱世终归
胯下的骏马烦躁地打着响鼻，两只前蹄不停地刨着土。仲秋的空气已经是寒意十足，偶尔有一两片枯叶趁着风拂过骑士的肩头，转眼间又跌落在地。骏马一侧悬着模样狰狞的长枪，枪尖上流转着湛然的寒光。而马上的骑士面容如刀削石刻般分毫不动。只有微微蹙起的眉毛，才略微流露出他内心的迫切之情。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风烟尽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他并非是一个人，在他身后，二十名训练有素的亲卫一字排开，看上去整肃而威严。而他们背后，是沁阳的巍峨城墙。
　　一缕烟尘，自官道尽头飘了过来。骑士还看不清那是什么，不过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有了答案。
　　“是他……来了！”
　　随着烟尘的迫近，人们才看出，那原来是马蹄踏出的滚滚黄尘。一队骑兵——不，是一支军队，伴着雄壮的蹄声飞驰而来。骑手们全是蛮族装扮，相当一部分人连甲胄都没有，只穿着普通的布衣。但是那股弥漫在他们中间的凶煞之气，却仿佛在昭告这绝对是一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面对这支剽悍军队的正面冲击，骑士竟巍然不动。首领不动，亲卫们亦不动，这一方天地，只有他们头盔上的帽缨在风里舞动。
　　“停——”
　　随着一声高喝，军队速度渐渐放缓，最后终于在距城门半里不到的地方收住了队伍。而领头的年轻人却不管不顾，竟打着马一直飞奔到城门下才停止。战马一声高昂的嘶鸣，年轻人控制着马头，一张不再稚嫩的脸上难掩兴奋。
　　“姬野！”
　　"阿苏勒！"
　　等待已久的骑士脸上漾开一抹笑，依稀看得出多年前在南淮街头、那个持枪少年的影子。"驾！"他挥鞭打马，一身的热情和平日里那个佣兵首领的威严形象大相径庭。
　　"吁——"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一声，错身而过，随即掉过马头，彼此靠近。
　　"姬野！"吕归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除了朋友的名字以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望着面前人的脸庞，虽然比从前多了不少风霜，但终究还是自己所熟悉的模样。
　　姬野亦是同样的心情。"阿苏勒，"他露出了一抹微笑，向着吕归尘伸出一只手来，"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他用力点了点头，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四目相交，两人心中俱都是百感交集。当初南淮一别，多年来他们在天涯一方各自征战，中间连音书也不曾通过，如今重逢，两人竟是激动得一字难吐。
　　吕归尘心里有太多事情想跟姬野说了：北都的破灭、青阳的败北、这些年的流亡……身为青阳主君，这些年来他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带着青阳残部四处征战——或者应该说四处流亡，反而更合适些。其中多少滋味，他从不敢和别人说，怕一旦暴露了自己内心的软弱，大家便再无斗志。可是姬野不同，姬野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会理解自己的艰辛，也不会因为他的软弱而瞧不起他。可是这些话全部化作汹涌的情感堵在胸口，让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姬野打破了这份安静。"既然回来，这东陆便是我们一同征战的沙场！"他扬眉一笑，眉目间轻狂之色一丝不减。仿佛他此言既出，这偌大东陆便已成他掌中戏偶。吕归尘也感染了姬野的一身豪气，也忍不住地微笑起来。
　　"你们的营地我已经安排好了，条件简陋，你们可不要嫌弃。"
　　"身在他乡，有片可以栖身的地方便已经是万幸，哪还有嫌弃的道理。"吕归尘说的可不是客气话。他和他的人马已经过够了流亡的苦日子，现在能找到驻扎的地方，条件再简陋也没人会嫌弃的。
　　"那就好，待会儿我便让副官带你们过去驻扎。先随我进城吧！"
　　"不了，我和将士们一起。"吕归尘却是摇了摇头，对姬野抱歉地笑了笑，"等安顿好以后，我们再叙旧。"
　　姬野一怔，随即意识到连自己的朋友，也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了。当初他还总觉得阿苏勒需要自己的保护，可现在一转眼，这个柔弱的小子也已经扛起一个国家的重任了。姬野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落，他只是点了点头，带着些遗憾地说："也好。"他顿了顿，"动作要快点啊……羽然也很想你了。"
　　羽然？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吕归尘眼神暗了一下，不过片刻就恢复了正常，笑着说："是啊……多少年不见，是该好好聚聚了！"
军队暂且被安置在兵团的营地之中，不过要彻底安顿下来，以后诸多方面的整顿仍是必不可少。吕归尘也不急于一时，当天傍晚诸事暂妥，他就被姬野和羽然一起拉了出来。
　　夜下的小酒馆人已不多，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酒客。姬野三人占了角落里一张桌子，叫了几样小菜，在一起喜笑无忌。这场酒宴对于带着兵来投奔他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寒酸了些。要说这四年过去，姬野虽然也算是混出了点名堂来，可到底也没比在南淮那会儿阔绰多少。
　　"来来来，喝！"桌上的小火炉烫酒正沸，白雾蒸腾间酒香四溢。姬野拿着吕归尘的酒罐，毫不客气地递给一边的羽然。"平日里可喝不到这么纯正的青阳魂！"
　　吕归尘在一旁插口："姬野你别太惯着她，女孩子家的，喝太多酒不好。"
　　

　　"有什么不好，难道还怕我嫁不出去吗？"羽然白了吕归尘一眼，一把夺过酒罐，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四年不见，这位漂亮的羽人女孩的确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只有从那桌席之间的推杯换盏中，还依稀看得出来当年南淮一霸的豪气。
　　一杯酒下肚，羽然脸上顿时腾起一层红晕。"我敢说……"她大力拍着姬野的肩膀，舌头都有些大了，"我以前喝过的所谓青阳魂……绝对都是兑过水的货色！"
　　吕归尘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羽然你别就这么倒了啊！"
　　"看不起我啊！？"羽然抬起头，一双好看的眼睛瞪着吕归尘，似乎觉得自己的形象受到了危胁，她抬手想给自己再倒一杯，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罐子已经被姬野拿走了。
　　"我的大小姐哟，别等会儿让我和阿苏勒一起把你抬回去，改明儿整个沁阳城都能看您的笑话了！"
　　"嘁！"羽然哼了一声，却没有再反驳的意思，拿起筷子在面前的盘子里挑挑拣拣。
　　吕归尘笑笑，对姬野说："说点正事，你的兵团，现在是什么情况？"
　　"也就那个样子……不算坏，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姬野喝了口酒，笑里藏着些焦虑。
　　姬野跟吕归尘说的条件简陋一点都不是虚言，毕竟要支撑一个兵团，花销可是大的很。姬野这股小小的势力，这几年来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可要是真的放在台面上来比较，不说诸侯军队，就是和商会的私兵相比，光装备都差了不止一个等级。虽说听姬野的意思，兵团背后有宛州商会的人在支持，可他们不是依附的关系，所以得到的补给是十分有限的。总之一句话，没钱！
　　而姬野这个人，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要让他上战场拼杀，他可以不畏生死以一当十；可要是让他去管账……算了，还是放过他和可怜的兵团吧。如果没有军师项空月的百般筹谋，姬野很明白，就算自己在局势战略方面看得再透彻，兵团也是难以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的。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项空月毕竟也不是万能的。在既缺钱又缺人的情况下，他也没办法光靠着一张嘴皮子就翻覆天下。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吕归尘问道，"我带来的这一千人，都是青阳精锐的战士。忽然多了一千张吃饭的嘴，而且往后花销还会更大，没有赚钱的法子可不行。"
　　"这个问题我早就交给项空月了，军师总会是有办法的，到时候看他有什么安排就好了。"姬野胸有成竹，看起来他对口中的那个叫项空月的人不是一般的信任。随即他可能是觉得自己这样表现的实在是有些不负责任，又急忙补充道："大不了我们也占他一座城，宛州，中州，澜州，哪里都行。咱们的军队又不是摆设，到哪里不能打出一片天下？"
　　"……你的意思是说，其实在我们来之前，你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吕归尘沉默了一下，然后猛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怎么可能！我当然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姬野像是在为自己辩白。
　　"哟，是吗？我倒是不知道，姬大将军什么时候还有脑子这种东西了！"羽然眯着眼睛嘲笑他。
　　"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这次却轮到姬野沉默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这个想法在我心里放很久了，直到今天阿苏勒你回来，我才敢提出来。"他以指轻轻扣着桌面，像在沉思着什么。羽然和吕归尘也不打断他的思路，默默地等他发言。
　　"……我们的兵团发展缓慢，是因为宛州早已有各式各样的组织扎根，随便一个都比我们的基础深厚的多。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给我们留下的发展空间很小。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实力，更谈不上和那些老势力比影响力，没有影响力就很难吸引人才、扩充势力。我们现在的问题是，要怎样才能把我们的名声打出去？"
　　"怎么，难道你打算离开宛州了吗？"羽然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怀疑意味。
　　"当然不是！宛州经济发达，资源富足，任谁也不会轻易放弃。我们好不容易才挤了进来，如今立足未稳，我怎会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姬野定定地看看吕归尘，说，"我们就要在宛州，用我们自己的办法，打出一片天地来。我们要做的第一步，是让别人都知道我们，让有志之士像流水一样归附我们。"
　　"不错嘛，都会用比喻句了！"羽然大惊小怪。
　　吕归尘却没有她那样轻松，他迟疑地开口："你是说……"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脱口而出："这不行！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姬野不说话。
　　"如果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姬野，召集令一现，不出三个月，我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连自保都会变得无比困难，还谈什么吸引其他人！"吕归尘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姬野的目光里仍是充满了不赞同。
　　"我想过这个问题。风险不可能没有，而且还会很大。但是……"姬野说，"没有风险，哪来的成功？不冒一次险，我们迟早要被困死在这座小城！"
　　羽然这次没有插话。她虽然不知道姬野想要做什么，但是已经隐隐约约猜到这件事是和什么有关的了。
　　"商会不会再把你当朋友看待，诸侯军队会很快聚集，在我们长成气候之前率兵围剿……到那时候，或许整个宛州，不，是整个东陆，都不会再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

　　"那又有什么呢？"姬野说，"我从来不怕冒险，因为不冒这个险，我们就连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而且，谁说我们一定会失败呢？"
　　吕归尘沉默着。
　　"最重要的是，天驱这个名字……"姬野支着一只手臂，凝望着酒炉上腾起的虚虚白雾，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已经被世人遗忘太久了啊！"
　　酒馆里的人已然散尽，不算大的堂子里显得空空荡荡的。桌子上的菜大都已经凉透了，羽然不再动筷子，把自己蜷了起来，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如果你真的打算这样做，我还是会支持你。"吕归尘迟疑了一下，然后从脖子里扯下一根绳子，绳子上系着的是那枚古老的指环。他把指环戴在了右手拇指上，将鹰与星辰的图案旋到眼前，默默地凝望着。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这只手骨节分明，坚定有力，带给吕归尘的却是一种感觉极为熟悉的温暖。
　　"我来东陆是来保护你的，不是来寻求庇护的。"吕归尘说，同时用力回握他的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就算我们死了？"
　　"就算我们死了。"吕归尘笑笑，"能够在一起，死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况且，谁说我们一定会死呢？"
　　一股带着苦味的甜蜜，在姬野胸膛里弥漫开来。他不知自己在欢喜什么，也无暇细想那些复杂的东西。他只知道，这一刻有吕归尘陪在自己身边，便已足够了。
共王元年秋，这两个分别被后世称为燮羽烈王和青阳昭武公的男人，在长达四年的分别之后终于重逢。后世的史学家认为，这是胤末燮初极其重要的一个时间点。君王与君王在乱世相会，彼时尚自年轻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而新世代的号角就是从这一刻起，亢然鸣响。
　　这一年，吕归尘二十岁，姬野二十一岁。他们的年龄还显太过稚嫩，可他们的野心，已经烧遍了整个九州。
秋夜，沁阳小酒馆。
　　"我们的酒菜钱。"羽然敲了敲柜台，拿出几枚银毫，"好生照料这两位，可别怠慢了！"
　　正在打瞌睡的店伙计被惊醒，一迭声地应是："小姐还有别的吩咐吗？"
　　羽然回头看了看已经喝得烂醉的两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
　　"只要别短了他们的酒便是……放心他们两个都不发酒疯的。"
　　这话有点缺乏说服力，特别是当店小二看到那两个神经兮兮的男人的时候，就更这样感觉了。姬野和吕归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挨在了一起，相互搂着肩膀，嘴里不知道还在咕哝些什么，偶尔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两个醉鬼真的还能听懂对方说的什么吗？羽然很是不能理解这种男人间的交流方式，她只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存在竟像是多余的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男孩们都已长大，自己也早不是当初的大姐大了。而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姬野这样开怀的大笑了。
　　姬野睁着朦胧的醉眼，揽着吕归尘的肩膀，在他耳边咕哝了句什么。
　　吕归尘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阿苏勒！我说我喜欢你！"姬野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半点清醒，这句话也好像完全是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口中吐出来的一样。
　　"嗯，我也是。"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我知道。"
　　随口接过姬野的醉言，看似无心也无意。吕归尘把酒壶里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然后一头栽到了酒桌上。
　　姬野拍着桌子，疯疯傻傻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着笑着，他不笑了。他看着吕归尘放在桌上微微颤抖的手，忽然间失魂落魄。
　　醉了。是醉了。
　　是醉着，还是清醒，这都没关系。简单的一句一答，或许天明以后就没有人再记得，又或者是不肯说，不敢说。乱世的男人们扛起了命运，便没有力气再去面对，某些疯狂又荒谬的东西。很多年以后，褪下铠甲的昭武公殿下，大概只会记得那晚，自己的酒被喝得一滴不剩了而已。

第二章 野尘之令
涂着印泥的指套盖下，鹰与星辰的图案落在了信纸上。未干的墨迹和鲜艳的鹰徽映衬着，显得分外惹眼。
　　姬野朝纸上吹了吹，看着上面"沧溟之鹰"的落款，啧啧有声："要是没了军师你，这么雄奇刚健的文章，我怎么可能写的出来！"
　　一旁的代笔显得懒洋洋的，对姬野的话表现得十分不屑："要你写文章，恐怕比九州一统还要难些！"
　　"那不一样。"吕归尘说，"姬野的长处又不在文章上。"
　　"那是在哪里？难不成是在床上？"龙襄在一旁笑得一脸猥琐。
　　吕归尘本来是想说"当然是在战场上"的，结果还没有说出来，就被他结结实实噎了一口，脸刷地红了。
　　"龙襄你别这样逗他，阿苏勒脸皮薄！"姬野咳嗽了一声表示不满。
　　"没……没什么。"吕归尘倒不是因为这个而脸红，而是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不由一阵地尴尬。
　　"哦，对了！我听羽然说昨晚姬野喝醉了，硬要拉着你同榻而眠，说要怀念当初年少的时光，难道是真的？"
　　姬野好像很不喜欢有人这样开他和吕归尘的玩笑，他皱了皱眉毛，横了龙襄一眼。
　　龙襄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虽然跟吕归尘刚刚认识，不过很快就和他打成一片了。而且看样子他很喜欢调戏这个虽然已经担任部落首领、但偶尔还是会有点犯呆的男人。而项空月就大不相同了。虽然他和其他人一样，对吕归尘友好得像是毫无芥蒂，可后者对他还是十分忌惮。在吕归尘眼中，这位总是笑着的白衣军师，实在是太深不可测了些。
　　吕归尘初来乍到，对于姬野身边多出来的两名伙伴并不熟悉，再加上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对于龙襄的调侃他只能沉默以对。
　　"但阿苏勒誓死不从，到最后千方百计还是逃了出来。是不是，阿苏勒？"羽然才不管姬野的眼神，一脸狡黠地笑着。
　　"诶？就这样了？"龙襄表现得好像对吕归尘今天早上不是从姬野的床上爬起来的这件事感到非常遗憾。
　　"你还想怎么样啊？"姬野有些不耐烦，又像是恼羞成怒，"我们是朋友，又不是断袖！"
　　"不过吕归尘为什么逃了出来呢？朋友分别那么久，多叙叙旧有什么不好？"
　　"不是……因为姬野他……有脚臭！"吕归尘终于憋出来一句话。
　　在旁边一直保持微笑的翩翩公子听见这句话，先是愕然，随后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才不是因为脚臭，是阿苏勒害羞了才对。"羽然说的一本正经。
　　"行了行了，看看你们都说到哪儿去了！"最后还是姬野终止了这场玩笑。他把折好的信纸封进信封里，"大事就在眼前了，你们还这么懒懒散散的，龙襄我就不说了，军师你也和他们一起瞎起哄！"
　　"喂喂喂，我明明半句话都没有说好不好？"项空月急忙为自己辩白。

　　姬野却不理他，转向龙襄："半个月之内，我要带着鹰徽的信传遍九州。有问题吗？"
　　"十天就可以！"龙襄收信入怀，"别忘了，这可是我的老本行！"虽然龙襄总是没个正经，不过姬野知道他的真本事。此时见他说得信心满满，姬野也不由得对将举的大事更多了几分把握。
　　"召集天驱可是件大事，没有缜密的布局是不行的。"项空月说，"我们该谈谈今后的盘算了。"他合上纸扇，脸上笑容慢慢敛去，"在发表我对兵团未来发展的建议之前，姬野，你不打算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吗？"
　　姬野点头："我打算重组兵团。"
　　一石击起千重浪。姬野此言一出，顿时其他几人都以极为惊异的目光看向他，就连项空月也微微一怔，然后才恢复了自然。
　　"你说什么？这支兵团凝聚了你多少心血，怎么能轻易重组呢？"羽然最先惊叫出声。
　　"原因呢？"项空月看起来是他们中间最淡定的人。
　　"我们现在的格局太小，根本不足以让我们扩张势力。天驱们应召而来以后，我们的兵团就有些显得不够看了。兵团改组以后，我们就有足够的余地去收编天驱武士们。我们需要扩大基础，否则的话，我们根本消化不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
　　"再者，召集天驱也并非全然为了天驱本身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为我们自己造势，信仰的力量有时可是比天驱本身还要强大的多。天驱固然强大，可数量还是太少了。即使我发出带有鹰徽的召集令，但最后有多少天驱能够应召还是个未知数。我们想壮大根基，还是要靠普通兵卒。
　 "没有天驱这个名号，我们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活跃在宛州一带的一个野兵团；可如果我们现在打起鹰旗，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我们的影响力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扩散到整个九州去，整个九州！到时候应召而来的，难道真的只有天驱武士吗？"
　　"讲的不错。"项空月击掌赞叹，"可闻声而来的恐怕不止是天驱而已，诸侯的军队呢？"
　　"打就是了。"姬野斜了斜嘴唇，看起来满不在乎的眼神里隐藏着不顾一切的疯狂。"都走到这一步了，前面看不到出路，后退也必死无疑，那为什么不往前？兴许还能拼出一线生机来！"
　　项空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同。相比这种几无章法的布局，他还是更愿意在掌控一切的情况下走下一步。心思电转间，他却叹道:"论智计谋略，天下无人能及我；可要论胆魄……我不如你。"
　　"难道军师不能决断？"姬野冷峭一笑。
　　"没你这般果决罢了。"项空月不以为忤，"而且我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你之前可是没说。而且现在我已决定，你说也没用了。"
　　项空月笑笑，仿佛早已知道自己不能改变姬野的心意，转而问向吕归尘:"那么青阳大君，你带来的那支军队，打算如何安置？"
　　"叫我吕归尘就好，称不上什么大君。"吕归尘说，"我打算暂将青阳的军队与姬野的兵团合归一处，你觉得如何？"他最后一句是朝姬野说的。
　　项空月微微一笑，似是对这个回答早已料到。姬野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吕归尘，慢慢沉吟着。
　　"也好。"他终于决定，"那就将蛮骑单独列为一营，不可打乱编入其他队伍。反正都是阿苏勒带来的兵，我相信他们。"
　　吕归尘点了点头。
　　讨论仍在继续进行，不过大多是姬野、项空月和吕归尘在说话，羽然偶尔插一两句，龙襄百无聊赖地抱着双臂，望着桌案上的茶杯发呆。关于兵团重组的各种问题，在这一场会议中被大致敲定。不知不觉间日已近午，议论也逐渐接近了尾声。
　　"……那大致就是如此了，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姬野敲了敲桌子，表情严肃而坚定。他虽然是在征求众人的意见，但其实心里早已做好了决定。不知不觉间，这名少年已经褪去了原先的稚嫩，而且具有领袖风范了。
　　没有人说话；吕归尘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言未发。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决定了。"姬野的面部线条柔和了一些。"即日起，我们便开始着手兵团重组事宜。"
　　"那重组以后，新兵团叫什么名字呢？"羽然忽然问道。
　　听到这句话，不知怎的，姬野脸上漾起了一抹微笑。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对这个问题早已想好，静静地开口，一字一顿：
　　"野、尘、军。"
　　吕归尘愕然，抬起头时，正对上姬野一双含笑的眼睛。心就像被什么忽然撞了一下似的，让他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意志，蓦然飘摇。

"为什么要以我们俩的名字命名军队？这样会不会有点……不太好？"吕归尘走在姬野身边，眉毛紧皱一脸焦虑。
　　"有什么不好的？"姬野一脸无辜地说，"况且你也知道我的水平，我也是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他的名字了嘛。"
　　"那也不能这样草率啊……"
　　"怎么草率了？以后等我们野尘军横扫九州，名传千秋，没准还能传成一段佳话呢！"姬野得意洋洋。
　　兵团的事宜探讨完毕之后，姬野叫上吕归尘，两个人跑了出来。午后的阳光洒在大地上，明朗却不灼人。姬野和吕归尘肩并肩走在铺满落叶的道路上，看起来无比自然。
　　听见姬野孩子气的回答，吕归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知怎的，他向来说不过姬野，虽然后者经常被羽然骂成木头脑袋。他觉得自己脑袋里晕晕的，好像身在云里雾里。
　　"诶，对了。"姬野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来，"你还记得这个吗？ "
　　"什么？"吕归尘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是一枚小小的翡翠玉环，放在一方雪白的帕子上，两侧分别系着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看上去碧意盈眼，很是可爱。凑近了以后才发现，原来玉环上有颗粟米大小的玉眼，那一点绿色就从玉眼里沁出来，却把整个玉环都映得绿意盎然了。
　　"这是……那枚玉环？"吕归尘想起来了。这是四年前在南淮，他送给姬野的。姬野喜欢羽然，他一直都知道，也是因此，他一直都刻意忽视掉了心里的那份酸楚。可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却是所有人都所料未及的。他从来没想过这枚玉环的后续，更没想到姬野竟一直保留着它们，再颠沛流离也没有丢弃。吕归尘心里既惊讶又感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那玉环却在他碰到的一瞬间，裂成了两半。
　　"这……"吕归尘望着姬野，一脸茫然。
　　"这是你送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谢你，你就离开了南淮。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它贴身带在身边，每次碰到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那种感觉，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姬野惋惜地看了看手中碎裂的玉环，继续说道："后来在一次战斗中，敌人的刀把它震裂了。我没办法，干脆把它们做成了一对吊坠，就像本来就是这样一样——是我太不谨慎了，我本该好好放着它的。"
　　"那你有没有事？"吕归尘注意到的，却是他话中被刻意忽略掉的危险。姬野既然将玉环贴身佩戴，那到底是怎样的攻击，才会把玉环裂为两半呢？
　　"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姬野莞尔一笑，"许久以前的事了，不过胸口中了一刀而已，早就不碍事了。"
　　吕归尘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姬野，只有沉默。姬野把凶险的经历全都略去不谈，总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可是吕归尘也是从战场杀出来的人啊，他怎么能不懂姬野所经受过的磨难？
　　"不过这样也好，这是你送我的东西，现在我刚好能把它分一半给你。"姬野说，眼睛里盛满了认真的神色，"我们两个人就像这玉环一样，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我们两个人，就我们两个……永远也不分开！"
　　吕归尘想说些什么，比如这玉环是让你用来讨好羽然的啊，现在你却要把其中一半送给我，真是太不懂兄弟的心意了……却觉得自己胸口闷闷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起了刚刚在厅堂里，龙襄和羽然的调侃，结合姬野对他说的这些情深意重的话，一时之间竟难发一言。
　　"来，我给你戴上。"姬野不由分说，上前一步，吕归尘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就感觉眼前一暗：姬野凑了过来，双臂环过他的脖颈，为他系上那条坠着玉环的丝绳。两个人脸挨得特别近，吕归尘能感受到姬野呼吸喷在自己脸上的温热。他悄悄地红了脸，姬野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双手动作稳定而自然。
　　在姬野看不到的吕归尘内心深处，早已是风云动荡。他的眼神里充斥着紧张和迷茫，还有一些奇怪的情绪。这种情绪太微妙也太复杂了，他一直都弄不明白这是什么。就像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对姬野的感情，到底是纯粹的友情，抑或是包含了别的什么。
　　或许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姬野收回手臂，退了一步，看看吕归尘，然后眯起眼睛笑了，眼中有着吕归尘不曾察觉的温柔和宠溺。
　　绿玉垂在胸前，有如一弯翠月。吕归尘珍而重之地将其塞进了自己的衣领，嘴里却貌似不满地咕哝着："姬野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让人看见了还以为咱们两个……"仿佛在掩饰内心的紧张和慌乱。
　　他还记得当初买下这对玉环的时候，老玉工跟他说的话。
　　"……玉环玉环，是图一个圆满。城里但凡家有余财的，聘礼里面都有玉环，这个东西是定情用的，有个俚俗的说法叫做姻缘套，套住，就跑不了了。"
　　姬野却仿佛毫无感觉，眉毛一扬："咱们两个怎么了？难道还怕我看上你吗？"
　

　　远远地看到巴鲁朝他们跑了过来，吕归尘不动声色，"宛州姑娘们多的是，干嘛看上我一个男的。"
　　"可是女人都没你漂亮啊！"姬野一脸坏笑。
　　"你要是个女人，"吕归尘面色沉重地拍拍姬野的肩膀，语带惆怅，"我就娶了你！"
　　"你说什么？"说完那句话，吕归尘拔腿就跑。姬野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朝着巴鲁的方向跑远了。姬野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间微笑了起来。
　　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第三章 烽烟四起
偌大的校场上，无数士兵正在操练。士卒们挥汗如雨，一拳一脚都相当朴实有力，激得四周黄尘纷起。军中武技最看重的就是简单和实用，只有放在军队之中，才能够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阵列西北角，士卒们的表现尤其出众。虽然练的同是军中武技，却能看得出来，他们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人。这群人的数量并不多，只有两三百，可他们身上却蕴含着一种独特的气势。
　　——那就是信仰的力量吗？
　　尽管兵团重组的事宜一直在马不停蹄地筹备，但直到次年年初，野尘军才算的上是初具规模。这其中天驱的人数虽少，却称得上是这支军队的灵魂所在。动荡的寒风之中，鹰旗猎猎飘扬。旗下有一座高台，姬野就站在这座高台之上，看着校场上的热烈景象，不知在想些什么。
　　"姬野！"一声召唤，姬野回头，来的是吕归尘。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脸色是少有的严肃。
　　"诸侯终于有动作了，我们担心的事情，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姬野面色不变："哪家诸侯？"
　　"离国，淳国，还有楚卫。"吕归尘说，"这次可是有点麻烦啊！"
　　"……赤旅，风虎铁骑，山阵……"姬野无意识地敲着栏杆，喃喃道。若是同时对上这三支精锐，他们可不只是有点麻烦这么简单。
　　"三国檄文都已经广布天下，估计这时候军队已经在路上了。你自己看吧。"
　　姬野从吕归尘手中接过檄文浏览。那其中内容，无非就是天驱为祸、我等顺应天命加以诛灭之类的话。通篇都在指责天驱的蛊惑人心和悖逆天道，又把诸侯讨伐野尘军的行为说的冠冕堂皇。姬野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慢慢地缓和了下来，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
　　"写的不错。"他冷笑一声，不知是不屑还是嘲讽；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离国带队的，可是威武王殿下？"
　　"不会是他。离公重病卧床已经数月，根本不可能带兵出征。"吕归尘回答说，"而且其他两国的名将们也不一定会亲自上阵，甚至我想，除了对皇室仍然忠心耿耿的淳国之外，其他两国并不一定会派出自己真正的精锐。"
　　姬野点头："的确，诸侯大都貌合神离，整日里忙着互相防备，倒不一定对我们有多重视。"
　　"另一个需要防备的是楚卫，白毅如今坐镇国内，他亲自上阵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而如果是他亲自带队，那么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对上山阵……"
　　姬野的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拍着栏杆，眼神却好像落在了千里之外。
　　"……喜帝七年，我们一起出征殇阳关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见到威武王，我还有幸和他对阵。他只用了一刀，就让我去了半条命。也是那一战，让我真正明白天地偌大，什么才叫英雄豪杰。"姬野说，"……当年他曾说，若有天我成为名将，便与他去争夺这东陆的天下，可是这才几年过去……真是世事无常。"
　　"那次你差一点就要死了。"吕归尘想起了当年的场景，不由得说道。
　　"那一次我没有死，这一次更不会！"姬野忽地转身，微微一笑，眼中藏着某种傲然和坚毅的神色，"我要做的，是威武王那样的豪杰！总有一天，我的马蹄要踏遍整个九州！难道一个小小的沁阳，就想让我止步？"

　　"或者一举破敌，名闻东陆；或者一败涂地，满盘俱输。而且相比起来，后者的可能性反而大些。阿苏勒，你会怕吗？"
　　"姬野，你小看我了！"吕归尘轻轻一笑，从容答道。
　　"……也是，你现在毕竟已经是……"姬野顿住了。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只是压低了声音，极认真地说："阿苏勒，我不会说保护你之类的话，因为我没办法保证一定能护你周全。我只说一句话，我们要生共生，要死同死。"
　　要生共生，要死同死。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姬野面色如常，仿佛那真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言语，而不是托付生死的誓言。吕归尘明白，但他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他不需要说话，姬野同样感受的到他的心意。两心相契的时候，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完全明白对方所想。接下来谁也没有再出声，都在默默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气氛。隐隐约约地，吕归尘觉得有些东西改变了。可是变的究竟是什么，他还不得而知，或者说他其实猜到了，只是不敢往那个方向深思。
　　空气里有种莫名的情愫，在无声涌动。目光在动荡的寒风里，交缠出一片暧昧春光，而它们的主人，却还浑然未觉。
　　

第四章 天命难敌
事实证明，吕归尘的判断有一部分是对的。姬野看到檄文之后不到半月，诸侯军队逼近沁阳的消息就传了过来。离国的步甲，淳国的风虎骑，楚卫山阵。野尘军刚刚组建，眼前的形势就相当不容乐观。
　　这些天以来，姬野不是和项空月、吕归尘他们一起研究战术，就是一个人练枪。随着诸侯军队的一天天逼近，他的心情也一天天沉重起来。
　　并非没有尝试过主动突围的。姬野曾带着兵，打算绕开淳国军队，渡过茗江，先突破诸侯包围圈再说。然而他们的路线像是早已被人预料到了一般，一支楚卫军队沿江而下，正好在他们渡江之前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在野战中碰见如风虎般强大的骑兵部队，对野尘军来说将会是一场噩梦。所幸他们的确避过了风虎，但是他们遇上的，是更可怕的敌人。
　　军神，白毅。
　　山阵的机动性并不强，在遭遇战中本不占优势。但是在东陆龙将如挥臂使的指挥之下，他们还是成功地将野尘军逼退了。对于姬野来说，他宁愿对上一支完整的风虎铁骑，也不想和白毅领导的普通军队交手。毕竟在殇阳关，他是亲眼看着那个传奇的男人是怎样扭转乾坤的。最重要的是，白毅也曾是位天驱，如今他还是一名坚定的反对天驱主义者 姬野敬佩这位绝代的名将，却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白毅，的确是对野尘军威胁最大的一个人。
　　姬野在这一战中受了伤。伤不重，却足够让他难受上好多天。尤其是退回沁阳以后姬野才想到，即便白毅是军神，他也不可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截到自己突围的道路之前。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遇上的仅仅是一支先头部队而已，大概是把辎重之类全部留在了后军，这支队伍行军才会那样迅速。想通这一层，姬野自责不已：山阵离开了重型装备，就和普通的军队没什么两样，充其量军事素质高了些而已。若是当时再拼一把，说不定就能冲破山阵突围成功了。只是那时候一看见白毅，所有人就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姬野怕刚组建的野尘军就这么被拼光，这才决定退回城中从长计议。
　　"你还在练枪？"看到姬野没日没夜地训练，吕归尘皱了皱眉，放下水盆，用手试了试水温。
　　"阿苏勒？"看到吕归尘过来，姬野收住了枪势。
　　"进屋来，我给你擦汗。"
　　初春的宛南天气还冷，姬野却练出了满头大汗。对于这份邀请姬野没有拒绝，湿润的热毛巾擦在脸上，的确让人十分惬意。吕归尘跟姬野差不多一般高，姬野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他那双栗色的眼瞳里只有姬野一个人的存在，表情认真又好像带着一点不高兴，过分柔和的脸部线条就像是点染在宣纸上的水墨。
　　姬野觉得自己本该很享受这一刻的；可是他现在满心的苦涩，连说话都比以前沉重了许多。
　　"自己明明受了伤，还这么疯狂地练枪——你是要把自己练废了才肯罢休么？"吕归尘转过身去清洗毛巾，没好气的声音从他口中传来。

　　"还远着呢，我还撑得住。"姬野低声回答，一双黑瞳里风云涌动。
　　吕归尘却不理他固执的言语，一把将他扯过："先换药，换完药再说别的。"
　　"昨天才刚换过……"
　　"你非想看我为你担心不可？你这样还能撑得了几天？"吕归尘瞪着他，粗暴得近乎野蛮地扒下了他的衣服。
　　"……我撑得住。"姬野仍旧固执地回答，却丝毫不反抗吕归尘的动。
　　在吕归尘的动作之下，他的上半身裸露出来，露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满身伤疤。铜钱大小的是箭伤，树枝般交错的是刀伤剑伤，青青紫紫是前日战场上留下的淤血……新伤旧伤堆叠累积，已经愈合的伤疤纠结成莹白的肌肉，重又被新伤覆盖其上。吕归尘心疼地抚上他的胸膛：那有一道巨大的伤疤，从左肩直下肋骨，看上去异常可怖——吕归尘还记得，那是姬野当初和赢无翳对抗留下的。而看姬野的样子，那样重的伤受到的显然不止一次，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姬野并不知道吕归尘在想什么。他只是感觉吕归尘抚在他胸膛上的手，小心翼翼，极尽轻柔，生怕弄疼了他一般，却给他带来一阵一阵酥麻的感觉，如同细小的电流穿过皮肤，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但出现在此时也未免太过不合时宜了些。面对这位昔日最要好的兄弟，姬野的双眸渐渐变得炽热起来。
　　吕归尘正专心于姬野的伤处，并未发现后者的异常。他剪开姬野手臂上的纱布——由于他剧烈的运动，原本已经差不多愈合的伤口又渗出不少血来，纱布都浸透了好几层。看到这副景象，吕归尘略带嗔怒地瞪了姬野一眼，然后为他清洗伤口、重新敷药包扎。
　　眼前的人眉眼低垂，那张清秀白皙的脸认真起来有种别样的美感。从姬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吕归尘的侧脸。那一颤一颤的睫毛，泛着粉红色的耳廓，还有紧紧抿起的嘴唇，让姬野的心融成了一滩春水。
　　他忍不住伸手，撩开吕归尘的一绺额发。手指不经意地拂过他的耳垂，吕归尘动作一僵。
　　"阿苏勒……"
　　"嗯？"
　　"如果我输了……我是说，如果我们败了，在这里全军覆没，你会怪我吗？"
　　"我们不会败。"
　　"为什么这么肯定？"姬野轻嘲一声。
　　"因为有你在。"吕归尘为姬野系紧纱布带结，轻声回答，"因为我相信你啊。"
　　姬野沙哑着声音，"阿苏勒……"
　　吕归尘抬头看他，正对上那双炽热不同往常的黑瞳。他终于发现姬野的不对劲了，心里有种紧张的情绪弥漫开来。
　　"……你叫我怎么能不爱你？"
　　吕归尘眼前一暗，姬野的吻已经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以赤裸的双臂环紧了面前人的肩膀，嘴唇沿着吕归尘不知所措的眼睛、滚烫的脸颊，最后停在他的唇角旁。
　　"姬野你……"
　　吕归尘懵了。他从没想过姬野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间心乱如麻，竟然忘了伸手去推开他。
　　"阿苏勒……我喜欢你。"
　　"我……"那四个字仿佛某种咒语，让吕归尘赧然的同时也着了魔。
　　"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是……"
　　"……我知道。"鬼使神差地，吕归尘脱口而出。其实无须解释，他明白姬野心中所想，从一开始就明白。
　　"我知道。"他又重复了一次。他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心口，似是在表达什么言语之外的意思。
　　听到吕归尘的回答，姬野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准许一般，贴上了吕归尘的嘴唇。
　　衣物一件一件被除去，男人赤裸的身躯绽放在姬野温暖的怀抱里。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风情万种。有时候温柔的确比痛苦更有力量，即使是钢铁般的意志，这一刻也不由得在温柔乡里沉溺。
　　情感在胸中积郁的太久，一朝迸发便热烈得可怕。这不是一场缠绵，更像是一场歇斯底里的释放。他们忘了诸侯的围城，忘了军队的危险，忘了国家和天下，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多年以后，他们再一次抵肩而战，而这次他们唯一的敌人，是命运。

　　"……荒谬！荒谬！"吕归尘终于平静了下来，伏在姬野的胸前低低地说，"简直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的确。"姬野俯首去吻他的头发，"可是我不后悔。"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可他们中却没有人后悔。姬野明白，他们之间的这种爱，悖离天纲伦常，是为世所不容的。可当他看到吕归尘温暖的笑的时候，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们从小到大都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人，所以彼此之间的感情，对他们来说尤为重要。只有在对方身上，他们才能感受到光和温暖。没有人知道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质，或者也许从一开始，他们的感情就是错的。
　　"阿苏勒，你会离开我吗？"
　　姬野的手抚过吕归尘的后背，经过一道又一道浅浅的浮凸。他知道那是什么，也是那些东西提醒了姬野，他们都已不是孩子了。多年以后的他们，从战火中各自走出又在战火中重逢的他们，身上所背负得东西，早已不是一道感情所牵绊的了的。
　　吕归尘想说"我不会离开你"，可是姬野所想的东西，他内心同样清楚明白。情感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了，既不能用来抵抗千人的军队，也不能填平东陆与北陆之间的天堑。在现实面前，他们的感情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他最后只能这样说，"也许等你荡平东陆，建立国家；也许我们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不过那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我会成为东陆的皇帝，然后我们一起带着兵，去替你收复北陆。我们还能一起并肩作战。"
　　"何况世事多无常，不如今朝且尽欢。"吕归尘轻声念道。
　　"什么？"
　　"你没听过吗？是沁阳的一首歌谣，说的是人生多有无常，也许今天快活完明天就要死了。所以要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尽欢，这样才不会留下遗憾。"
　　"太不吉利了。"
　　"可人世不就是这样的吗？"
　　姬野沉默了一会儿。
　　"阿苏勒。"
　　"嗯？"
　　"阿苏勒……"
　　"嗯？"
　　"阿苏勒……"
　　"……我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