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琐事多，自开春以来，每日皆有文书呈上要核实的账目，一来二去，进宫的次数愈发的少。偶有两三次，也是往钟粹宫，同额娘请安用膳。而今日是个雨天，我依例下了衙，走在宽而深的宫道，两壁的红墙在骤雨下，显得灰白。】
【而后铃声渐作，那是我熟悉的提铃声，仿佛也有那也一个雨天，遇见过一个人。我也才思及，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宫中人忘性大，好像翻覆间，就能忘记昨日点滴。】
【来到延禧宫时，宫人皆在廊下避雨，纵一把大伞也难挡席卷的风雨，问过内侍后知晓元元在屋中，便推了门，直接往里去。】

【窗外的凄风苦雨从淅淅沥沥到东风狂鸣，它颇具气势的冲击着窗棂，震动的窗槛哗啦，却只能不借着一丝缝隙逃窜进来些许，连着尖锐的嘶呲声儿，像是不甘的嘲笑，亦如磨平棱角的哀嚎。屋内没有点灯，略显晦暗的很。】
【听到吱呀——像是门声儿的响动又急被风声所盖，不过一恍惚，谁会来？谁、又会回来？】
【故照旧低垂着眼睑，羽睫压得极低，一片鸦色下，素手托腮正专心致志的瞧青花瓷小扁缸里的两尾鱼。这生而水中，处处都皆见的畅游自在之物，仿佛不论天光，不见骤雨，只一方天地安逸，便是天长地久。漏声三刻，兀的便直想起了阿花来，若是此刻她在，定会踏雨而归，拂过身上湿气儿，与我再叹上三句，她是这样的脾性。约莫说是今日的雨，忒大了。往日我总笑笑，老天爷的脾气，谁能摸得透全，只今日，葱指点了点水面方露的鱼儿面，道】今儿的雨，确是忒大了些的。

【人有神、有灵、有魂，推开门见到她时，她与往常无二般的模样，而我在她眼中，见到了失魂落魄四字。若是那日的雨，是疾风骤雨，那么今天，就更添了凄清在其中，如猿啼鹤唳，心里刺挠着，沉闷得透不过气。我不会自作多情得认为，她是失魂落魄是源于我。】
【进屋后重新掩了门，离她不近不远，唯恐将大寒里的湿气过给了她。望了眼桌上倒扣的茶具，叹道。】雨太大了，别出屋，我陪你说说话。

【温和的声线拉住点水滴露的指尖，侧颊抬眸时，他的身影便映在瞳孔中，使人迟疑了几秒。绝非思绪游离，是方才吱呀声儿脚步声细数从陈旧的风雨声卷进脑海中。动作到底是比反应快些的，只是摆手起身福礼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出了差错】
【手还未来得及撤回来，连带着小扁缸的边儿散推过去，礼没须全，忙扶这缸身，就听身后的圆肚锦凳儿哐当落地，顺着转了几个圈儿，滚到他脚边，丢人、简直太丢人了。】
【随意抹了两手水再衣侧，心头叹了十八回。】十七爷？您什么时候来的。
您坐，您先坐。【前两步，抻手扶起那颇显耀武扬威的圆肚祸首，几是顿了半秒撤到身后，重拉了个锦凳出来】

【岂止是失魂落魄，简直把魂都飘出了紫禁城。春生秋杀的气度，虽难免令人生出些生生死死的悲怆，但也不至于是她那样的，故而简短的结论在我胸中落定：她心中有事。】
【那只楠木小圆凳咕噜噜得滚到了脚边，不笑不恼，不理会脚边那只凳子，近前去看她小扁缸里游曳摇尾的鱼，笑道。】它们也怕打雷下雨，别折腾了它们。
【随后在凳上落了座，回答她第一个问题。】来了一会儿了，你没发现。

【眼睑低垂顺着他的眼风扫过鱼缸里的鱼儿，许是方才颠簸里，上一刻畅游无忧，此刻应了他的话儿似的躲在缸底一动不动。略扬眉梢，将缸摆正。】哪有。
【笑声辩解一二，想到方才壮举， 立刻便噤声止音，抬手斟了杯清茶奉过。凛直腰，观了一眼窗外，丝毫不含糊的开脱。】雨声太大，奴婢一时、一时没察。
【顺势朝着窗边儿支过窗屉子，噔时亮堂不少。窗外的雨落得绵密，草木味儿顺着风雨都散到屋内，顺着细风攒动。许久未见他了，上次，也是这落雨时节？】好久没见这么大的雨了，真的能将天地一洗白吗？
【像问他，又不像，旋腰望他，风掠过细碎的鬓发】十七爷冒雨前来，有事？

【扁缸是钧窑制的，青釉弦纹，里头养着三尾鱼，其中一尾通体生红，两腮鼓动，煞是可爱。目光在波面与游鱼上逗留片刻，方转到了元元身上，她似是清瘦了，面色也算不得好看。】
【她仍沉溺在那场雨中，问我天地，天地无法洗白，那是欲盖弥彰的掩饰，若说风雨真的能带来任何生气，那也是早春抽发的新枝。可惜春日将尽了。】
不会，永远不会。
【手里握着空杯，抬眼望向窗外。】许久未见你，就来看看——过得好吗？

【那些漂亮好听的话儿擎印着戏文中，日复一日骗尽天下。笃定的声儿传来，略一怔，继而便笑开，杏眸弯如新月。小臂虚浮一抬，丝丝凉雨便落二三掌心。】您说的对。
永远都不会。【便像是早知朱门宫中，人命不足，可去了便是去了，纵然一千场雪掩盖，一万场雨砸来，过往再也不是过往了。他诚而与我，故我也诚是与他。】不大好。
这宫里头呀，人人都揣着秘密，那秘密就像是这砸入土壤里的雨滴，哪怕这秘密再不甘不舍，却不得不溶于泥泞，人往下看，却只能看到这片土壤。可是每每窥得一角，就像是现在，便能闻到浓重而腥浊的泥土气息，我不大喜欢这气息。

【没有那个人，在这幅光景下坐得住的，喟叹一声站起了身，踱至窗边，她的面前。淅淅沥沥的雨，撞在窗棂上，是碎玉，是琼花，溅上她的手臂。像是污浊尘世里的一场皓雪，而后我侧脸探究似的看她。】
【从嗓子里哼笑出声。】你刚明白吗？
【太过后知后觉，从那年的一道惊雷开始，我就已然看见了巍峨宫殿下的污秽不堪，那里比屠宰场更令人厌恶，屠宰场宰的是牲畜，而我与她的脚下，扼杀的不止是人命。更有信仰、尊严与自由。太奢侈了，奢侈到人命无余去渴求，而将目光浅显得停留在“活”这一字。】
每个人都能闻到雨后泥土里的腥浊气，可有人畏惧，有人觉得欢愉。

【侧颊对上他的视线，这语气仿似天经地义一般，如天理伦常，自古而往。柳眉一皱，澹静】是不是太迟了。
【迟到要用鲜活的生命铺陈，忘尽他是如此明知，他生于此处，习德从武皆在此处，看过年岁里的每一场旧雨，每一次霜雪。只是他平铺直叙的话令我心惊使我胆颤。】欢愉？为何欢愉？只因为这雨能润大地，能从这泥泞里生出一朵朵春来名花？明堂富贵里的光影儿？哪怕灌溉的是光鲜亮丽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是，是在所不惜。泪珠像断了线一样儿，未在辨别阿花时候哭，未在她命盖三行字时哭，偏这时候，约是见着他便觉得委屈，他层一伞遮我风雨，可如今却笃定无比的道出我竭力回避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