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相信你有预言的能力。”少顷,衫斯开口,“结合坊间的流言蜚语也能够推断出妖魔骑士与怪物军长是一个人,所以,你应该拿别的证据来说服我。”
查拉转转眼睛,猩红色瞳孔中闪烁着空灵的光芒。
不知为何,被那双传闻能够看穿未来的眼睛注视着,衫斯感觉仿佛在朝拜神明。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他连忙定了定神,警告自己不能输给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片子。
“你今晚打算杀掉柯克特公爵。”凝视他半晌后,查拉慢慢地说,“但你做不到,因为在那之前柯克特公爵会先被别人杀死。”
意料之外的发言让妖魔骑士被勾起了兴趣:“哦?怎么说?”
“你想杀他是因为他吞并了农场。”查拉指出,“而另一位杀手……汤姆森先生想杀他,是因为汤姆森先生与柯克特夫人互相勾结,通过杀掉柯克特公爵以隐瞒通奸的事实,顺便瓜分柯克特公爵的爵位和财产。那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足够一个人起杀心了。”
“这还真是……”衫斯愣了愣,斟酌着语言,“大胆的猜测。”
“这不是猜测。”
少女伸出食指,点住衫斯的唇,勾了勾嘴角:“是预言。我亲眼看见了汤姆森先生用手帕包着小刀插入柯克特公爵的心脏里去。”
“但这还没发生……”衫斯低声道。
“所以说是预言。”
窗外的树叶再度沙啦啦地响了起来,像是有精灵的手在拨动自然的裙摆。午后三时,光线正好,衫斯背对着落地窗,他的影子投到查拉身上,盖住了她的脸庞,却盖不住那双眼睛中的精光。
“也许你的眼睛确实有什么特别之处。”最终,妖魔骑士妥协了,他无法分辨查拉的话的真假,“我们会在晚些时候确定这件事的。”
“而现在,让我们来谈点别的。之前我说的‘我是来偷你的’可不是玩笑。”
衫斯凝视着她猩红色的眼睛。
“所以,你愿意跟我走吗,小可爱?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囚禁你的地方,和我一起追寻自由。”
他张开双臂,红色的围巾在他的身后扬起,一如他本人张扬的性格。
面对这番狂妄且空穴来风的言论,查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指指脚踝,说:“如果你能解决这两个出卖主人的铃铛的话,我可以跟你走。”
衫斯的目光顺着查拉的手向下移去,这才注意到那对铜铃。他一眼便认出那链子是由坚硬的合金制作而成,不由得有些头疼地道:“他们对你还真是看重,竟然想出了这种办法来软禁你。”
“因为我逃跑过。”查拉解释说,“而我的占卜也是家里的一项重大经济来源。”
“呵。”衫斯笑了一声,“我真想看看那两个老呆瓜在知道你被我带走了时的精彩表情。”
“在想象未来之前先解决当下的问题吧,衫斯先生。”查拉冷冷地提醒道。
“是是。不过是区区一条小小的链子而已,还难得住我堂堂华美的妖魔骑士?”衫斯大言不惭道。
查拉依照衫斯的要求坐下,看着骷髅抓起她的脚踝,细细研究。为了不伤到她,这位军官特地脱下了边缘锋利的军用手套,尽管如此,来自骷髅的手的冰凉温度仍旧让不习惯低温的人类打了个冷颤。
没过多久,衫斯手腕一翻,召唤出锋锐的骨刺。他避开查拉的皮肤,轻而易举地斩断了链条,查拉脚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她有点不适应,试着走了几步,感觉脚下轻飘飘的。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
查拉是明白的,在衫斯斩断她脚链的一瞬间,她的人生将会被这位怪物重写。而衫斯既然有能力给她自由,那么也一定有能力带给她更好的生活。
比现在浑浑噩噩、作为一个占卜师的她……更好的生活。
衫斯朝她伸出了手。
而查拉没有犹豫地将手搭了上去。
“你没有鞋吗?”骷髅的视线再次落到她的赤脚上,打趣道,“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能忍受得了光脚走路?”
面对衫斯玩笑般的话语,查拉给出了相当认真的回答。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她坚定地说,“只要能把我从这里带出去,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
“这还真是……充满决心,嗯?”衫斯细细地品味着查拉的语气,最终做出一个没头没脑的形容。他指了指自己的背,说:“上来,没鞋穿的大小姐。我背着你。”
查拉依言爬了上去,她听着衫斯夸张的“嘿咻”声,双手搂住骷髅的脖子,忍不住问道:“你要怎样把我带出去?这里的警卫森严,像是关押重犯的监狱。”
在她身下的衫斯不屑地哼了一声:“森严又怎样?既然我能避开所有的眼目来到这里,我就能用相同的办法把带你回去。”
他打了个响指,查拉的眼前红光闪过,几乎是在下个瞬间,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别墅外面的森林中。
“传送魔法?”她问。
“你听起来并不惊讶。”衫斯的手指恶作剧似的摩挲着她的眼睛,“我可以把这双看穿未来的眼睛挖下来吗,逐梦小姐?”
“我现在已经不是逐梦小姐了,逃离家族相当于背弃了自己的姓氏。”查拉挪开衫斯的指骨,她的手相比起衫斯巨大的手掌要小上很多。而对于他那半开玩笑的血腥发言,查拉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那么,离家出走的大小姐。”衫斯很快换了称呼,这个称呼中的讽刺意味让查拉捏了捏他的脊柱骨,“要来观赏一场杀戮的盛宴吗?”
查拉猩红色的眼睛弯了弯。
“为什么不呢?”她说,微笑,“难得你盛情邀请。”
少女与骷髅一起躲在灌木丛的后面,看着汤姆森牵着柯克特夫人的手,走到马车之中。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布料与肉体之间摩擦的细碎声,紧接其后的是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低喘。
拥有预言能力的查拉并非第一次见到这隐藏于人类心中顶尖的欢愉,同时也是顶尖的丑恶。她微微皱眉,活生生的春宫在眼前上演,还是这般为人不齿的第三者偷情,此刻仅仅是觉得恶心。
她的耳朵和眼睛被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捂了起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衫斯在她耳边低笑,“未成年的小鬼头。”
“我看过许多人的未来。”查拉反驳道,“我的心理年龄比你想象中的大些。”
闻言,衫斯耸了耸肩:“好吧,好吧,魔女小姐。我承认,你之前所说的‘汤姆森与柯克特夫人偷情’被证明了是不争的事实。但别太得意忘形了,亲爱的,你那所谓‘杀掉柯克特夫人的将是汤姆森而不是妖魔骑士’的言论仍然是无稽之谈……我会用亲身行动证明你是错的。”
说到最后一句,他发了点狠。身为妖魔骑士,衫斯的工作完成率一直是百分之百,而查拉的预言相当于变相地说他会失手。
但魔女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露出气恼或不屑一顾的表情。她只是微微仰头,伸手握住了衫斯裸露在外的骨头小臂,周身环绕着笃定的气场。
“我看见了。”她说,仿佛神志去往了某个衫斯无法到达的时空,“我亲眼看见了那一幕。”
“……呃,总、总之!”
衫斯绝对不肯承认他有点被眼前神神叨叨的少女唬到,声音慌乱了一下:“我会证明你是个骗子!”
在两人拌嘴的同时,马车里的汤姆森和柯克特夫人注意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连忙匆匆结束运动,整理一番,衣衫不整地从马车里钻出。好巧不巧,来人恰恰是柯克特公爵。两人的脸色都白了白,接着该望天的望天,该盯地的盯地。
年逾半百的老人拧起花白的眉毛,看了鬼鬼祟祟的两人一眼,没有做出更多的评论。
“夫人。”他开口,“晚宴的时间到了,让汤姆森先生送你去更衣。”
灌木丛中,衫斯按下了查拉的头,防止她被柯克特公爵发现。他压低声音,在女孩耳边用气声说,有点幸灾乐祸:“柯克特那个老家伙绝对注意到了那两个人有鬼,看着吧,他会加强警备,而汤姆森根本不可能得手。”
查拉耸肩,对衫斯的言论不置可否,骷髅自讨没趣,只得切了一声,放开了按着查拉脑袋的手,叮嘱道:“你好好藏在这里,我得去解决警卫了。”
他的声音接着带上了一抹笑意:“你说,在晚宴开始之前,让那个老家伙被五花大绑地出现在贵族们的宴席之上,会是一副怎样有趣的场景呢?”
“……恶趣味。”
“多谢夸奖。”
得到了查拉的一记白眼,衫斯心满意足,正要离开,却被查拉拽住了袖子。他转过头,朝女孩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打算就这么把一位赤脚的女士丢在灌木丛里吗?”查拉问,抬起左脚蹭了蹭右脚,她到底还是出身自名门世家的淑女,不想直接站在泥巴上面。
“哦呀。”骷髅挑了挑眉,轻笑,“怎么了,大小姐?离家出走后忍受不了非贵族的平民生活吗?”
这回败下阵来的是被戳到痛点的查拉,她脸颊上的红晕似乎有更深一层的趋势。衫斯无声地大笑起来,他解下红色的围巾,丢给羞愤的少女:“华美的衫斯的围巾就送给您这位大小姐垫脚用了。”
隔着一棵树的距离,查拉伸手,稳稳地接下围巾,她听见那位轻佻的骷髅吹了声口哨:“好球!”
查拉犹豫了一下,抱着围巾,问:“我……真的可以用?”
“那怎么,还能让您这位没鞋穿的大小姐伤着?”衫斯继续露齿而笑,他对查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只不过因为他整个人挂在树上而显得有点滑稽,“我走了,小玩具,照顾好你自己,别被抓到。现在逐梦家族估计已经发现了你的失踪,正在到处搜查你呢。”
“……”
衫斯的话让查拉的内心开始涌起不安,她不由得抓紧了围巾。说到底,不管怀有怎样的能力,她仍然只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衫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眨眨眼睛,“我酷炫的围巾可还在你的手里呢。”
查拉愣了愣,轻轻地笑了。她在担心什么呢?她为什么觉得这位仗义得一根筋的骷髅先生会弃她于不顾?
“没什么,只是一个蠢问题。”她松开手,“你快点走吧,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衫斯走后,查拉把围巾展开,铺到地上,在心里对衫斯说了句抱歉,然后将脚小心翼翼地踩在了围巾的上面。她继续缩在灌木丛里,树叶摩擦着她常年不见天日的娇嫩皮肤,些微的麻痒和疼痛令她皱起了眉。
鸟儿的歌声和松鼠啃食松子的声音令她昏昏欲睡。世界太平,所有的血风腥雨和刀光剑影都在大自然的抚慰下离她远去。
突然间,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查拉一下子清醒了,她抬起头,在草木的间隙中观察着那片之前停过马车的林间空地。几位身着正式红色骑士装的警卫顶着高高的帽子,端着刺枪,在森林之中踱步巡逻。查拉不由得屏住呼吸,她尽量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警卫们的动向。
白色的靴子,她没来由的想着,果然还是衫斯的红色靴子更华丽一些。当然,也可能是那位爱慕虚荣的军长为了华丽的效果,专门修改了常规的骑士服配置,把白色改成了红色。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下了,一名中年男性骑士的声音响起:“公爵大人说灌木丛也要检查。”
令查拉惊讶的是,回答他的是一个强硬的女声:“谁会真的去检查这些草木?放心,公爵大人不会发现我们在这件事上偷懒的。”
难道在这个时代里,女人也能当骑士吗?查拉疑惑地想。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她很想把头伸出去一探究竟。
“但果然还是查一下吧……”男中音听起来相当焦虑,“错过了可是要被杀头的。”
回答他的是细碎的脚步声和草木被拨开的沙沙响声,显然,两人达成一致,搜查开始了。幸运的是,开始搜查的地点离查拉很远,但这样查下去迟早会查到她的头上来。
不能再给衫斯添麻烦了,不能被捉住,这么想着,查拉后退一步,猫腰向更深的灌木丛钻去。有虫子落到了她的身上,在性命当头的关卡,她咬牙忍下了那诡异的触感,将尖叫憋回喉咙深处。
啪嗒。
一颗坚硬的石子砸到她的手臂,查拉打了个机灵,抬起头来,沿着石子扔来的方向看去。那位华美的骷髅正掂着手里的石头,吊儿郎当地坐在树上,嘴角带着笑意。衫斯所处的位置很好,树叶近乎完美地遮住了他的身体,除了处于他正下方的查拉,没有人能够注意到衫斯的存在。
妖魔骑士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手腕一翻,尖锐的骨刺出现在他的手中。接着他打了个响指,随着一声脆响和一道红光,骷髅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了轻微摇晃的树枝。
如果要用某个动物来形容这位优雅而慵懒的骷髅的话,那么一定是高贵的猫。他的动作总是悄无声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仿佛那双属于骷髅的骨手长了属于猫的肉垫一样,神秘如夜晚的王。
警卫们连惨叫也没有发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衫斯踩碎最后一个人的脑袋,炫耀战果似的朝查拉得意地笑了笑。
“他们是无辜的。”查拉说,“你无需杀了他们。”
她的语气没有特别的谴责,平静如水就如同她最初见到衫斯时的那样。她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道德与人命相关的事,而是在说“你今天早晨迟到了,以后不要这么做”一样毫无起伏。
衫斯也没有在意,他耸耸肩,开玩笑道:“可是他们想要伤害我可爱的小公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