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余拿着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在拥挤的街道上提示音也断断续续，手掌心渗出了细密的汗渍。他觉得头上斜戴的帽子有些紧，一边躲开熙攘的人群，一边腾出手再松开帽子的两颗扣子。帽檐压下来的刘海有意无意地扫过眼睑，他也来不及拨开。
正值下班返程的高峰期，四十五度倾斜的解放碑支道上绵延着堵塞的车流。阿余在斑马线前的路口一下一下地跺脚，纹丝不动的汽车横亘在他身前，信号灯上的红色小人不停闪烁。“**……”脱口一半的脏话硬生生被阿余噎了回去，刚摸出来的香烟也被他折断在口袋里。他怕嘴里的烟草味让人不习惯。红色小人变绿的一瞬间，阿余立马穿过两辆车的间隙。
八月的傍晚，明亮的暮色把地砖凹凸不平的民族路拉得很长。阿余拐进五一路，路边正在翻新的写字楼被行道树遮去大半，在斑驳摇曳的树荫下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二哥老火锅的招牌，简陋的招牌在繁荣的解放碑闹市区外不远，显得有些突兀。
火锅店在街道的石阶下面。阿余赌气似的结束导航，把手机塞进裤兜，飞快地跑下楼梯。迎面一个灰色T裇的男生一边扭着头跟店里的人招呼着什么，一边抬起脚向上走，他的脸转过来时，阿余才看清他笑着的表情。“艾……艾学长，”阿余把帽子摘下来“我来了。”
“阿余，你终于来啦，快进来。”艾学长浑厚的嗓音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格外好听。
阿余拂开盖过眉毛些许的头发：“嗯，久等啦。”

“快进来，我们都在等你呢！”艾学长向阿余招了招手，转身走进了火锅店。
车辆驶过油柏路面，扬起浅浅的灰尘，在进入夜晚的五一路上，发动机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回过神来时艾学长已经消失在了楼梯下，阿余又把帽子扣回了头上，刘海拂在眼睑上有些痒。他微微点了点头，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也许是工作日的原因，火锅店里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桌人。艾学长坐的方桌上零散地摆放着醋瓶和碗筷，安静的灶台还没摆上锅。艾学长旁边坐着另一个男生，微笑地望着阿余。“阿余，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秦康。”阿余端详了一下艾学长旁边的寸头黑框眼镜的男生，一脸憨厚的样子，也回以他一个礼貌的笑容。
阿余在秦康的对面桌坐下，摘下帽子放在长板凳上。服务员阿姨在艾学长旁边弯下身问道：“这几位客人，想要个啥子锅底嘛？”艾学长懵懵地看着服务员，求救似的望向阿余。
阿余用流利的重庆话接道：“嬢嬢，我们点个微辣的鸳鸯锅底，然后菜单儿拿起来我们看一下，点好了以后我们再喊你。”阿余转过头对秦康说：“点了一个微辣的鸳鸯锅底，艾学长不太能吃辣，你们大老远过来，将就一下。”秦康不作多说地点点头道：“当然。”
艾学长开心得像一个小孩子，他握住阿余的手腕：“我吃辣以后容易肚子痛，阿余这个都还记得，不枉学长这么远跑来重庆看你。”阿余看着眉飞色舞的艾学长，像是被他感染似的，不经意间他的嘴角也轻轻上扬。
“不过重庆的地形好魔幻唷，一会儿就得上山下坡，”艾学长侧过脸看着秦康，“这个火锅店也是，竟然在街道下面，好神奇诶。”
阿余也望向秦康，秦康的眼睛深邃得像是重庆的夜空，这双墨黑色的眼睛正饱含笑意地盯着艾学长。阿余垂下眼睛，微微收了收被艾学长握住的手，游离地望着菜单。

鸳鸯锅很快被呈了上来，打开灶台的火，放上火锅。艾学长还在跟阿余讲着在重庆旅游这三两天的经历，拥挤的磁器口，繁荣的观音桥和壮观的洪崖洞。阿余饶有兴致偶尔地接两句话，他更多时间盯着被隔成两半的鸳鸯锅，与左半边仍然不起波澜的汤锅不同，右半边油锅已经微微沸腾，漂浮着的鲜红色辣椒荡漾在牛油里，汩汩冒泡的油攀上锅延，荡进了左边的汤锅，油慢慢晕开，最后消失在乳白色的汤锅里，不露痕迹。
鲜毛肚、嫩牛肉、午餐肉、耗儿鱼纷纷下锅，椒麻的香气便在三个人之间传开。
阿余假装没看见艾学长脸上迟疑的表情，拨了一大块蒜蓉在他碗里：“吃火锅一定要加蒜的，能增味，最重要的是能杀毒抗菌，学长你的肚子不是容易不舒服嘛。”艾学长松开闹脾气皱着的眉头，拿起桌角另一个盛蒜的碗，往秦康的碟里也拨了许多蒜：“听到阿余说了没有，吃火锅要多吃蒜。”秦康笑着，任由艾学长玩闹。
阿余捏紧了碗沿，一口气把碗里所有剩下的蒜都倒进了自己的碟里。他目光绕过另外两个人，看了一眼桌角的陈醋，抿抿嘴唇，也拿过来倒了一些进碟里用筷子搅拌。微微苦涩的味道在鼻子间弥漫开。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就特别想来重庆了，但是一直都在打工，没什么机会，”艾学长噘着嘴，用筷子夹断了碟里的火腿肠，然后夹起一片送进嘴里，发出嘶嘶声，“这次秦康约我，我终于有机会来找阿余了哈哈哈。”
阿余擦了擦嘴边的油渍：“秦学弟也很想来重庆玩儿吗？”
秦康灌了一口可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小艾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他特别想去重庆，”他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晕“所以难得他休假，就约他来重庆玩了。”
“以前在学校？”阿余不解地望向艾学长。
艾学长撑起下巴，笑嘻嘻地说：“阿余，秦康比你大一个年级，他是你的学长唷哈哈哈哈。”阿余夹起一块烫好的毛肚，用筷子夹着搁在锅延上沥油，盯着艾学长空空的油碟。
秦康不置可否，他默默地与碟里的耗儿鱼做着斗争，细心地一根一根地将鱼里的刺理出来。艾学长淘气地用筷子推开秦康的碟子：“就知道闷声吃火锅，有这么好吃吗。”秦康用筷子把碟子夹回来，笑着看着艾学长：“那我怎么还知道某些人很想来重庆呀？”
艾学长一时语塞，他在油锅里又夹了一块耗儿鱼放进秦康碗里：“吃吃吃，又没人跟你抢。”秦康却把理过刺的耗儿鱼夹进艾学长碗里，俏皮道：“给你吃的。”

阿余碟子中的蒜蓉沉进油底，他最后还是把毛肚放进嘴里，粗糙的口感在牙齿间传来，毛肚烫得不够新鲜了。他没有嚼碎便咽下喉咙。
所有菜都倒进了锅里，汤锅和油锅一起汩汩地冒着泡，隔着锅延剧烈沸腾着。
“不过说到底，我这么想来重庆还不是因为阿余以前一直在我耳根子前面念叨，”艾学长朝阿余抛去一个媚眼，嗲声嗲气地说着“艾学长艾学长，有机会来重庆玩儿嘛，到时候我做东请你吃火锅。”秦康静静欣赏着艾学长夸张的表演。
阿余难为情地掏出一根烟，夹在手指间：“哪有艾学长你那么夸张呀”，摸索着打火机的时候，阿余的视线撞上艾学长的目光。他嘴唇翕动，伸出口袋里的手，把烟递给了秦康：“秦学长来一根吗？”秦康彬彬有礼地接过烟：“那我就不客气了。”
艾学长瞥了秦康一眼，兴致勃勃地继续看着阿余道：“不过阿余那个时候也特别可爱呀，总是喜欢跟在我身后，社团活动也是，图书馆也是，简直就是我的小跟屁虫哈哈哈。”他嘟了嘟嘴巴，“唉真是怀念我的大学生活，没想到这么快就毕业了。”他转过头望着吐出烟圈的秦康：“阿康也是，还有一年也要像我一样做一个社会人了。”
阿余游移地看着两人，低头对着碟子发呆，陈醋被冲开，斑斑点点地躺在麦黄色的麻油底。

艾学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扬起脸望向秦康：“嘿嘿嘿怀念归怀念，不过想想我搭上了校园恋爱的末班车，也感觉没有什么遗憾呀。”阿余看着艾学长眨巴的眼睛，像是夜空里闪烁的星光似的。秦康笑着伸出手握住艾学长的手腕，然后把手臂抓下了桌子，轻轻摇摆了几下。
阿余搅动玩弄着手指，抬起头迎上艾学长的目光，转了转眼珠子，尴尬地笑了笑。
艾学长挣开秦康的手，坐在长凳子上转身，模仿着阿余的音调，用蹩脚的重庆话喊道：“嬢嬢，我们这一桌结账。”
服务员拿着账单走到桌前，阿余在背包里翻找着钱包，窸窸窣窣间他却听到服务员已经走了。阿余有些慌张地抬起头，四处寻找已经不在桌前的服务员。
艾学长拍了拍阿余的手臂：“别找啦，这次我们俩请了。”
阿余有些着急；“学长，怎么能这样？不是说好的我请吗？”他把零钱紧紧攥在手里，手指甲嵌入了肉里，摇着头说，“以前不是都跟我说好了吗，来重庆我请吃火锅的！”
艾学长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有些激动的男孩，拍了拍阿余的脑袋：“哈哈哈哈都不一样了呀，学长我都已经毕业了，当然该我们请你咯，”艾学长戳了戳秦康的肩膀，“而且来之前不也就告诉你了吗，我要带他一起来的，哪还有你请客的道理呀。”
阿余慌神地看了看艾学长，又望了一眼笑着的秦康，他低下头，慢慢把零钱收进了背包，额头前的刘海遮过了眼睑。他轻轻呢喃着：“是说过两个人要一起来的……是不一样了。”
艾学长伸手揉了揉阿余的脸颊，捧着他的脸说：“哈哈哈当然不一样啦，以后你回学校，也是我和秦康请你吃呀，”艾学长晃了晃阿余的脑袋，嘟嘟嘴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小学弟嘛！”
阿余嗤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他拂开额前的刘海：“谢谢艾学长，”阿余将嘴角上扬成一个弧度，转头对秦康说“谢谢你们。”
阿余背起包，扣上帽子，从长板凳上忽地站起来：“吃完了，我们走吧。”

重庆的夜晚，五一路的街道有些昏暗。在火锅店的门口，艾学长咕咕噜噜地对阿余说着回学校后怎么怎么样。目光穿过艾学长和秦康的身体间隙，阿余在昏沉中却将两只十指紧扣的手看得分明。他凝望着艾学长，却看不清他们两人的表情。告别时，阿余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
阿余朝五一街向东，艾学长和秦康朝五一街向西。
重庆的地形真是奇特，明明他们已经走了好一阵，阿余还是听到了艾学长对秦康小小埋怨的声音“都说了不要抽烟啦，我不喜欢烟味的。”
阿余在五一街的路口蹲下来，他掏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的手机，无奈地放回包里。他点燃了一只香烟，回想着艾学长像是星光一样闪烁着的眸光，仰起头，今夜的重庆却连一颗星星也没有，无言的黑色漫布在整个天际。
在香烟燃尽的最后一刻，他才猛吸了一口，感受着烟雾从鼻腔漫过肺部。他蹲靠在斑马线前不停闪烁的信号灯旁，耸着肩膀，被呛出了眼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