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未名六郎。宋遗
游走伊岚周身大穴的真气,是泥牛入海般一去无返,也似投石破镜,引得小小涟漪,顷刻覆灭湮没,坠在经络血脉贪婪无止的吞噬,坠在苍天命数无情嘲弄的定劫。
宋遗是认命知命的人,可身处江湖,横海沧流间崛起,仗剑绝境下求生,处处是一争,一斗,一博。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痴愚之想,总还是深虬每个江湖侠客的心中。只要有一息尚存,一息尚留,卷土重来,是犹未可知的。他不愿伊岚死,不愿伊岚魂坠九泉,孤零零孑然走,无伴无随,凄冷成一抔黄土葬落花,微雨泥泞转污色。死,并不可怕。全因求生之念过于执着,而令死的悲伤,成世人最畏最恐。
没有人知道,死后魂归何方,死后命属何土。死,则是与今生永诀,至亲永诀。有碑文能记,有诗词作咏,然而,却是宋遗林修的凭吊悲漠,双双凄绝。伊岚听不见,伊岚看不见,伊岚再也与他们的生命无所交集。宋遗不舍得,更是不忍心。
宋遗是广颂称誉的侠骨仁心,古道热肠。可若眼前但凡有一个机会,有一个机会顾来,哪怕是违背信念,坠入魔道,他也会义无反顾。
实在恐惧。恐惧失去,恐惧离别,恐惧这人生七苦,恐惧这勘破不得。
伊岚痛苦,痛苦溢于言表,清靥布覆血污,更多的,却是泪,那泪如滂沱的江海决堤,那泪如血雨的倾灌逆行。仿佛,就是伊岚这一生,最后的泪,最后的绝唱。
箜篌已断,清白遭毁,爱郎另属,身负重伤。一切,都似是预兆征象,推送伊岚步向深渊及下的无底无穷,直至身死。可她也不想,也不愿,不甘地攥紧每一分存活预留之力,吐纳,咬唇,握袖,启唇,颤声。她何其期冀活,比他,都更为向往,向往生命无穷的魅力,江湖无涯的风月。
“师哥听不见,听不见你说的话。”宋遗沉痛之色显眸,低首阖出眉宇褶皱,是倦怠,亦属无力的妥协。只那神情相望,是如何温柔,如何亲切,如何千回百转,如何爱罢不能。他是无能。救不了她性命,连死前所愿,也是实现难全的很。
掌心真力微收,忽是经络间遽然生转,似伊岚的最后一丝脉搏,也不再是赖以她自身源出的气血力量。而是,他渡入传导的内劲真气。输入的真气,是注定徒劳无功的。但若撤回真气,伊岚便是一瞬间的命殒魂断。死,不过是执握他手,将去将离,时间早晚。然他不放手一刻,伊岚就还是活着,真正的活着,也如行尸走肉的活着,也如木偶纸鸢的残余。这不过,是以宋遗一生的修为,在换她一分一厘的时景。他自然甘愿,他何其甘愿,甘愿倾覆全数,却也知,内力有竭,命数有终。这徒劳耗费的,全只在为他那一点执念魇意作祟,强撑不放。
“师哥真是没用。”宋遗一手托住伊岚面颊,微将她置于左膝之上,一手则覆粘背脊渡力。垂眸相顾,唇边苦笑涩然,但愿望她一眼,再多记得眉目一分,容颜一瞬。
以雅君。伊岚
听不见,他还是听不见。风萧萧,叶簌簌,万籁不默,秋意皆洇到她眸中,肃杀沉寂,苍凉绝望。伊岚咽喉愈发痛哑干裂,只檀口稍张,欲发力吐微字,便痛得难抑。她忽而想,若是沈夜华在就好了,他必然会有法,了然她欲言是何,毕竟,他不如云起那般,关心则乱,一乱如斯。或许是回光返照,她双眸所望的秋空,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比任何时候都明彻清晰;她的心也平静得宛如不波古井,神思也作一面平整明镜,纤尘不染。
未名洲中,高山流水,文墨书剑,曾有过的清雅年少,是从什么时候琴音东逝,不复归期的呢。或许,甚么都不曾变,未名的桃花还是灼灼其华,流水还是孤芳自赏,只是她没了当年的心。其实,或许都是她咎由自取,若非执着错生,就不会回中原来,就不会这般,垂死在云起怀中,苦他一世自责。不过是几个弹指,伊岚却想了很多,打断她的,是四肢百骸倏忽传遍的剧痛。她是该顷刻就死的人,然宋遗渡力,续着她的生息,于是那之前**了大半的知觉,反而苏醒了来。
伊岚咬住了唇,仰首时,拧住了眉,神容几乎狰狞着,昭示着身受的极大痛苦。她大约身体已被撕成了千万片,她恨着自己还没死,却强求着自己不要立刻死。她还没告诉云起,独孤庄,她绝不能就此纵了他的野心勃勃,不为报仇,只当是为了九洲浩气,未名清风。她目光触及宋遗腰带上,绣的一方洛阳独孤图腾,那早已软无寸力的手,倏忽挪了过去,直指其上。她眸光凄苦地凝对上云起,她盼着他能懂,希望他能懂。
可世事,不遂人心。
当独孤庄的面容,出现在宋遗身后时,她的内心,忽如一片死水。她五指将云起腰带上的独孤图腾攥住,血色顷刻将之染红。彼时,她立刻想伸手向宋遗直指独孤庄面门。可独孤庄那般老辣,他道貌岸然地上前关切,锁着她的双眸,将手掌,凑近到云起的背心。
“呃……”伊岚急怒攻心,呕出一口浊血,更将五脏六腑,扯得剧痛,她这一生,从未遇到过这般无耻之人,而这人,却是人人敬仰的九洲盟主,昔日的洛阳王!她蹙起了眉,恨意目光已从独孤庄面上挪移开,再度望向云起时,泪水落得徐徐,是那般不舍,那般愧疚。
对不起了,师哥,你必须,要放我走了。
她心中这样道,只因她知道,云起不放手,她便一时半刻走不得。而独孤庄,疑心未生,难免不会拖得久了,就生杀心。
她将那一方腰带攥得更紧,仰首时,忽而发出来了几声断续不已,响彻林空的叫喊,凄绝,悲绝。伊岚也不知是如何,也就借着宋遗输入她体内的内力,震绝了自己全身经脉。不为其他,只为了这一声凄厉,为了叫宋遗知道,她活得这般艰难,还不如顷刻一死。
未名六郎。宋遗
伊岚的眸,一岫三峡薄雾,两江清风古月,蕴的不再是雅人深致,不再有温情写意。那眸饱蘸于谦一笔挥遒粉身碎骨的烈性,那眸皆是美人独以白头终老的憾恨。宋遗懂,宋遗尽收眼底,却不知她非是缱绻红尘息难去,而独有长恨余人间。独孤庄,独孤庄,若他知这罪魁祸首,那,该是也无憾恨。可他如何能知,他满眼望穿,是她累累血污,覆布面颊,横流湿濡了麻衣素缎一袭白衫。
伊岚痛啊,伊岚痛入他的骨髓,伊岚痛染他的血液。他以为她痛的是伤,何尝她痛的,也不过是要弃他而去,就此永诀了。
“到底是什么话,让你不甘至此,还要说与我?”宋遗痴痛神色悲怮,一点贯穿眉宇褶皱,蔓至玉面。唇瓣不住颤然,捧她秀靥,茫然相询,也抑压难却的以袖拭净血流,试图遏止伤势。
伊岚五官扭曲,神色惊诧宋遗视野,望之再顾,似锥骨剜心般恨意,刺穿他一瞬欲溃的希望。恨,还是爱,都足以支撑命垂一线的人,强起活意。伊岚恨着,有她所不舍的执念。他不信,不信他要眼睁睁送她离世,不信这就是一生阔别的至终。
人,终究还是痴愚七情,难能理智长永。
伊岚忽而攥紧腰间束带,那出自于独孤盟主阔笔,送至几套新衣予更,惯有洛阳独孤图腾以标。宋遗不拘于此,盛情难却,也就终日几套衣物的更换,眼下伊岚这一攥一握,他似是察觉出端倪著处,未待细推,便听得一声沉厚端凝的询声,侧眸正迎上独孤庄肃穆庄严之容。
独孤庄道,是散心行步到了这处,并请仆役去请召南大夫来医。宋遗不防有他,道声谢后则握及了伊岚柔荑,自那腰带处染尽一片酽红。
倏忽,宋遗视线便凝得满布血腥重色,连睫上亦沾得数分,顾不却干净只以掌袖一抹,把伊岚往怀中带的更近,便于观察那雪色悄然之颜上,忽成江河滂沱的泪雨纷纷。她真有如此的痛,真有彻骨穿心的痛。这是他不得感同身受,于是惶然相凝,误将做无碍的欺瞒。
原来她的呻吟仍有,涟漪如波徐徐平荡。直要痛绝他的肝肠。宋遗眸中凝聚了两滴泪珠,那泪珠饱满地湿润了眼眶,随喉结一滚,而潸然淌作两痕于面。他的内力,还复何用。他掌心往伊岚背脊轻轻一撤,这一撤,如同隔绝阴阳的上穷碧落,至此,无见。
伊岚。师哥放你走。你却就如何忍得下心。
宋遗猛然抱紧伊岚,双唇颤然不止,将她骤地揽在怀襟中不舍不放,下颔贴覆侧颜与乌发,长啸振簌,若一条盘龙穿荡那竹簧与清风之中,凄凉悲极“伊岚!!”以后,他再也只能,这样一人唤他,一人道,一人说,清风朗月,万壑白云都能听,独她九幽之下,再无回响。
以雅君。伊岚
已无只言片语可以形容伊岚的痛楚,任何一个有心肝的人,都不忍去描述她此刻的苦痛。她眉眼从来清寒如沉水断续玉炉冷,可彼时,她眉心紧拧沟壑几重,双目紧阖,咬牙嘶喊着痛意,五官都狰狞地扭曲着。在那样的痛楚之下,伊岚的心境,却平静得如无波的水,明彻地宛如案上明镜,她在等,覆在她背心的温热手掌撤离。这痛意淌遍全身百骸,伊岚只觉自己连多一刻也忍耐不得了,她自然也知道,她的云起师哥,同样舍不得,她再如此痛苦地挨多一刻。
那手掌终于离了她背脊,那温热且源源不断周转于她体内的气,戛然而止。荡在林间的惨叫声,也只余下幽幽回声。伊岚倏地睁眸,蓄满水色的双目,空空遥望向那树冠间,框出的一方秋空。夕阳还残几分余晖,照映在她面上,冷月清晕的容色,三尺之寒,青丝浸着或血或泪,凌乱地贴覆在她面上,墨色写意,有如江雪寒梅图之美,却也同样孤寂,万籁俱寂的孤寂。伊岚绛红沾血的双唇轻颤着,不知是在发抖,还是遗言未尽。
她再度启眸望天的间隙,实在很短,却是她一人的地老天荒。她眼前的余晖与艳丽晕到一处,身上无处不在的痛意如抽丝而去,耳畔云起悲声渐行渐远,却是她的呼吸声,心跳声,起落断续,清晰至极。她忽然想起,还在未名洲时,春风日暖,蔷薇蔓,海棠睡,桃之夭夭,容若与云起,还是白衣当风,潇洒俊逸的未名少年郎,从那一丛玉兰后向她笑着走来,手捧一把新箜篌,古雅写意,送到了她手上。她将他二人的神容,都还记得那样清楚,容若漱玉而笑,如宋词般温雅,而云起,依旧挂着那一抹慵懒如阳光的笑意,双眸只因她抱着箜篌那般喜悦地翩裙旋身而盈盈地送来清风。
后来,容若失了双腿,她远走了南海,云起行了天涯万里路。
他们,都长大了。
可是,伊岚好想回去,好想回到那个每日谈谈风雅趣事,操缦抚琴,起舞弄清影的无忧岁月里去。眼前,玉兰天影中的几抹人影也就随风散去。她双眸,如被春风剪断了牵丝般,徐徐而阖,她余光凄迷地淌过云起面容,不得多望一眼,身躯也再无支持,向后倒去,倾入了云起怀中,没了温度,唯是那紧攥着他腰带的手,仍不曾松懈。
云起唤她那一声,惊起林中倦鸟,可伊岚终究是听不到了。书轩中,那倒于地的一把箜篌,裂了琴身,断了弦,早早地,就昭示了她的命运。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