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破这一天,经无端知道,他一定会记住很多年。
因为这一天永远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说他之前十四年好比全是工笔小品般轻描淡写,那之后的人生,却骤然演变成斧劈皴山水图那般枯笔遒劲。
在这一天,他先是看到了很多死人。
很多很多的死人,遍布整座古老皇城那么多的死人。
血腥味如此厚重黏稠,于空气中布下一张看不见却黏糊糊的大网,令钻进其中的人们一呼一吸都充斥这个味道,充斥着人族临死前凝固在空气中的怨恨与悲愤。
经无端苍白着脸,小心避开脚下已沤染进地砖砖缝的血迹,也尽量挪开视线,不去看墙头檐下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处宽敞的宫殿,却不料一抬头,一具小孩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长相乖巧的孩子,连死后容貌都没别的尸体那么青灰狰狞,他胸前被人拿刀剑扎了一个大洞,嘴半张着,似乎直到死前一刻还在询问什么。
经无端忍了许久的反胃感再也无法抑制,跑到一旁呕了个底朝天。
有人递过来一个行军水壶,经无端接过,喝了几大口才稍微好过些。
他把水壶递回去,哑声道:“谢谢。”
水壶的主人是永翼王亲卫之一,历来能选入者皆为澜州、宁州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故经无端认得此人,他熟稔地打招呼:“你是风家的人吧?我认得你的同族风彦先,他是我师兄,现下已是星辰副使了,在神木园时,我曾向他请教过问题……”
“我知道你是经无端。”风氏子弟冷漠地回道,“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人们都说你们俩是这辈羽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天才。”
经无端有些窘迫,他忙摆手道:“都是瞎传的,我没那么了不起,也比不过云氏的制药圣手云其安……”
“你当然没什么了不起。”风氏子弟打断他,眼神嫌弃,“或者学习星象旁人比不上你,可论行军打仗,凝翼骑射,你连我手下最弱的岁羽战士都比不过,至少他们没人会连见到死尸还吐。”
经无端愣愣地拿着水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名风氏子弟转过头,手指小孩的尸体道:“知道为什么这个小皇子不死在自己的寝宫,反而死在这里吗?”
“这里?”
“无梁殿啊。”
经无端恍然,他当然知道无梁殿。
人族天启城的无梁殿就如同羽族秋叶城的银穹塔一样,皆为都城中标志性的建筑。经无端曾在书卷中见过关于它的记载。
相传这座宫殿全由南方越州名贵的百年楠木建造而成,每根楠木历经千里之遥,浸透了沿途的艰辛险阻。人皇这一朝的开国皇帝耗费数不尽的丝绸金银与妙龄女子换来这些散发天然香气的木料,又制定严苛的法律和鞭子迫使中、宛两州能工巧匠汇聚天启城,日以继夜将毕生精力与性命耗干,终于在水白玉台阶上盖起了这座宽敞的、见不到一根廊柱、唯有繁复拱顶层叠精巧的无梁殿。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孩子就是万无殇亲自下令宰杀,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动的手。不信?你看看他穿的什么,轻烟罗缂丝绣,”风氏子弟微微一笑,“越是宠爱,越要亲自动手了结,真不愧是人族啊。”
经无端吃惊地瞪大眼,他家中父母慈爱,兄友弟恭,难以想象这种事。
“这有什么,遇到荒年,中州腹地的贱民们没粮食吃还互换老婆孩子吃呢。他们往往舍不得一下吃完,把人都绑在厨房里一刀刀慢慢割,还管这叫鲜羊。经大人,人族就是这么自私残忍,越往下走,这样的事只会见得越多。”风氏子弟拍拍他的肩膀,“回神木园去吧,这儿不适合你。”
他话音未落,忽而走过来另一名亲卫扬声道:“哪位是宁州青都的经无端经大人?”
经无端定了定神,上前道:“是我。”
这个亲卫朝他笑了笑,道:“经无端大人,陛下召见,请随我来。”
无梁殿终年不透光,四下窗扉皆糊上绵纸,只靠沿墙壁一溜的青铜鹤嘴灯照明。
它宽敞却又幽暗,富丽精美偏阴森恐怖,经无端行走其中,再次肯定之前的想法,这里就像一座大墓室,所有的华美陈设,皆透着冥器的诡异的光。
殿深处有张床,与其他极尽雕琢之能事的器皿陈设相较,这床分外朴素,以经无端的眼光甚至看出它材质普通,价钱连无梁殿一扇窗扉都比不上。在这张床上静静卧着一具尸体,双手交叠于胸前,冠服整整齐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那位荒唐无道,刚愎自用的人皇万无殇。
雪霄弋负手站在万无殇的尸首前,头也不回道:“经无端,上前。”
经无端忙应了一声,忍着恶心走上前。
“可看得懂?”
雪霄弋递给他一张绢,上面写满人族文字。经无端匆匆略了几行道:“陛下,这是人皇的罪己诏。”
“他把人族兵败如山倒的错误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确切来讲,是归到他自己道德修养不够上,可是我不明白,明明是人族千百年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几代人皇贪图享乐不识民苦,再加上东陆动荡天灾频频,所有这些,根本就不是君王德行完备能解决的,更不是他杀这么多人陪葬的理由……”
说着说着,经无端声音渐缓。平复一下情绪,低头道:“我多话了,请陛下恕罪。”
“我们是羽族不是人族,想什么就说什么,何来恕罪?你还小,别学你爹他们那套。”
经无端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直看不透人族。”雪霄弋缓缓道,“说他们野蛮,他们却连贩夫走卒都识字断文,说他们智慧,他们却能易子而食毫不手软。这片土地,中州宛州,世代居住在此的人族曾经制造出最精美的器皿,发明出最繁复的礼仪,他们的智者曾用最晦涩的文字撰写最深奥的典籍,他们的工匠曾打造媲美河络的武器,他们的英雄曾率领令夸父都疑惧的铁骑横扫北陆。可他们的子孙,却只会将这些最优秀的东西记录完备后封卷入档,再无人钻研如何更进一步。君王臣下宁愿将毕生精力用于朝堂势力斡旋,忙着编造罪名铲除异己,然后再用措辞优美的文章掩盖一己之私。就像这封罪己诏一样。”
永翼王手一挥,经无端手里的纸突然被点燃,顷刻间烧成一团。
雪霄弋淡淡地道:“无能者恒无能,说再多也是废话。”
经无端忙抖落手上的火,末代人皇的罪己诏化为灰烬。
“叫你过来,是想试试你。”雪霄弋道,“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人人都说这是星辰之神赐给我族两个最聪明的年轻人。云其安当之无愧,他只大你几岁,可已能炼制南药城最老的药师都炼制不出的顶级药品。有他在,南药云氏至少能再荣耀百年。你呢?你有什么本事?”
经无端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我会演算半部《元极星曜格局图》,还会背《青都望斗经》《元极道十二主位论》《三辰通载》……”
他说的都是羽族元极道的深奥典籍,不是一般学者能碰到的。然而在永翼王面前,这些以往令经无端颇为自得的成绩忽而变得毫无分量,他越说越小声,羞愧地抬不起头。
雪霄弋似笑非笑:“行了,看这个。”
经无端小心抬头,发现永翼王手掌平摊,掌心有一块似玉非玉的石头,仿佛大陆上珍贵的星石,然而却不比星石璀璨,有些若贵族竞相争购的鲛珠,但却无鲛珠润泽,而且那透着荧光的石头表面,似乎刻着什么古怪的符号。
经无端博闻强记远甚常人,一瞥之下即发觉上面的符号很是特殊,它们不同于人族文字之繁复,也不同于羽族文字之形象飘逸,更不同于河络文字那般厚重笨拙,它就像原本能灵动摆尾的鱼儿,冷不防被冻结凝固在一块石头中。
灯火摇曳,经无端揉揉眼。
“看出什么了?”
“石头上有很特殊的符号。”经无端努力想说明白,“它们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似乎不该,不只是看到这样的,这只是它本身具有的许多形态中的一种。就好比,嗯,好比风翔典上的祝灵舞,蹁跹的舞姿被人拿画笔画了下来,可画笔能画的,不过是祝灵舞万千姿态中的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身不由己地靠近那块石头,仿佛这么小一块石头中蕴藏无数宝贵知识,正当他小心翼翼想伸手触摸时,却猛然惊醒自己僭越了,忙缩回手站好。
“拿好。”
雪霄弋将那块石头一抛,经无端手忙脚乱接住,双手捧着看得目不转睛,过了一会儿道:“陛下,这符文相当古怪,它竟不是阴线刻,而是阳线刻,摸上去凹凸不平,难不成是石头上先绘好图形,再由匠人一点点将周围的石料磨去?可这么做费时费力,用意何在呢?是符咒?我听闻鲛人的秘术师最擅长下咒,这是海底的秘术师用来施法的法具?”
雪霄弋还未回答,经无端已摇头道:“不对,不是符文,它的形制很特殊,应该自有体例,如果每个曲线都代表特殊的含义,那么它们组合到一起,就应当是为了记录下什么,记录,这是文字!可谁会把字造成这样?难不成是遥远的夸父族,哎,书到用时方恨少,怪不得风师兄老骂我离饱读典籍四个字还远着呢……”
“经无端。”
“在。”
雪霄弋目光专注而古怪,过了半晌才道:“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