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街的夏天,那漫漫炎日总是难耐之极。孩子们簇拥在屋檐的阴影之下,女人们在旧篷之中悄悄将门帘掀开一角向外张望,男人们分成两个极端,一群皮包骨头如同乞丐般缩在阴暗的墙角瞪着那双凸出的圆目,一群坐在大敞着门的店铺中喝着冰凉的啤酒笑声传出街道。
贝璐缇和那些人不太一样。他坐在小巷捌角的圆木桶上,穿着整洁衣衫的身子倚着墙面微微弯曲,格纹贝雷帽下的金目中含着一点笑意,漫无目的地在这条街上扫视,而在他的脚边,七八个孩子如同朝拜般跪坐在地上望着他。
或是说,望向他手中玩弄着的不断发出脆响的钱币。
银色的钱币即便没有触及太阳的光,也能折射出闪亮的光,刚好和孩子人数一样的钱币在贝璐缇抛出的一瞬,被那些孩子一阵哄抢。
得到了自己那一份的孩子们立即四散逃开,瞬间,贝璐缇的身边就清静不少。
“真是无情的小孩子啊,”贝璐缇语气埋怨,却是一副笑脸模样,“拿人钱财却毫无感激之意呢。”
“毕竟是流星街,你小时候也差不多,”从旁边的店面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黑色的中长发披散下来,两只眼睛在刘海缝隙中看去如鬼怪般带着一丝猩红的血色,布满伤痕的右手间捻住一根烟,狠狠了一口后,火光烧到烟屁股,男人一边吐着白雾一边将烟头弹出去。“钱串子小屁孩。”
“这可就冤枉我了啊,疤哥。”贝璐缇偏头看向他,露出一副羡慕的表情,摊开双手道,“我那时候哪有像我这么好的人在,有人能丢给我一丁点食物都是大大的好人了啊。”他用食指和拇指夸张的比了一个蚂蚁一样的大小。
疤哥哼笑了一声,不作质疑,只朝他伸了伸手。
贝璐缇迟疑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节制一点,烟抽多了不利于养老啊。”
“屁!”疤哥回骂了一句,一把从贝璐缇手上将烟盒抢过来,迅速给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似乎才缓和了下情绪。他把烟盒揣进自己裤兜,用夹着香烟的两指指着贝璐缇:“跟着你小子也就这点好处。给你当保镖就够憋屈了,别TM指望老子还能给你节省。”
“是是,委屈您了。”贝璐缇扇了扇飘到自己面前的烟,讨好着说。“要不,我给您老放个假?”
“放假?”疤哥挑起眉,冷哼一声,从门店的台阶上走下来,“吃你的喝你的睡你的,老子也不是那么不知足的人。”
贝璐缇从木桶上下来,掸了掸身上沾的尘土,笑盈盈道:“就是疤哥你这么讲义气,我才对你爱不释手啊。”
疤哥低头瞥了他一眼。“着了你的道。”
“你看我也对你不错,就不要记旧仇了嘛。”贝璐缇拍拍疤哥的后背,“走吧,咱们该去收债了。”
从贝璐缇他们的位置向南十几公里的位置,那里有一片建筑群,那里是无处可归的人们的驻扎地,每一个残缺的旧建筑都有至少有数十人藏匿着,他们潜伏在建筑的地下层,守着每一栋建筑所有者的管理——付上钱财,便可拥有一席之地——多数是仅仅一晚的临时休息,连床铺都极难得到。
虽然环境困苦,但好在人们深刻理解到“何为知足”。
与流星街这艰难的生活地相比,八百万的人口显得实在庞大,尚有数不清的人不知混迹在哪里的泥沟当中,而能在有灯光的房中不必考虑狂风骤雨地给自己盖上一张薄毯,实在应该知足。
这也是看管者常常会告诫那些到来者的话。
除去那少的可怜的长居人口,在这里出没的通常都是些朝不保夕的家伙,杀了人的人,被追杀的人,偷东西的人,被驱逐的人,还有部分迷途的人。太多受伤的人躲在这里,血的腥气和腐烂的臭味混淆在空气中,经过烈阳的蒸腾,疾病在这里如同有了实体,贝璐缇用手帕捂住口鼻停在看管者的身前,低头看向这个年迈的女人。
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橙色的棉布长裙罩住这个矮小老人的全身,只露出布满褶皱的双手和灰白的布鞋,银白的头发梳成一个发团在头顶,一根木簪插在上面,她佝偻着腰,拐杖就横放在她的小腹处。贝璐缇本来没打算打扰她,但就在他抬脚即将迈进去的瞬间,那根拐杖点在贝璐缇即将落脚的位置,贝璐缇撇头去看,只见那个老人睁开眼睛盯着贝璐缇的脸,随后又扫了眼他身后疤哥,已经没了唇色的嘴中吐出一句:“两个人,六千。”
听到数额的疤哥突然就急了:“六千?这么贵,老太婆你是拿我们开宰呢吧!”
不过贝璐缇不像疤哥那么激动,他抬手挡住疤哥,小声笑道:“又不用你掏钱,急什么。”接着他从口袋中摸出几张纸币递给老人,“这种的也收吧?”老人没说话,只是接过钱攥在手里,眼睛看着贝璐缇像是在等他们走开。看懂对方意思的贝璐缇叫了声疤哥,两人就往里去。
建筑里面的味道更为刺激,就连疤哥都扔了烟只怕过多地吸入那令人作呕的空气,而同时从墙边就蹿出一个骨瘦嶙峋的男子捡起疤哥刚刚扔下还未熄灭的烟头,趴在地上孟嘬起来,惹得疤哥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而那人只是浑然不觉地吸着所剩不多的鸦片。贝璐缇目看到也不说话。他的视线更多的是在左右的人堆里辨析对方的面容,以此来找到自己的目标。现在是白天,赖在楼里的人算不得多,若是夜晚,这里情况大概就真的是人头挤人脚了。所幸自己在找的人恰恰没胆跑去外面逃窜,大约就是在这楼里的……贝璐缇走向一个被锁死的铁门,铁门有些生锈,但锁却看上去很新。
贝璐缇放下手帕,冲疤哥一摆头:“破开它。”
疤哥不爽地咂舌朝门走去,一脚朝门踢去,铁板发出一声巨响,吓得蜷在楼道的女人抱紧怀里的婴孩,连门外的老人都吧唧了两下嘴。贝璐缇用手掌扇了扇扬起的尘土,踩着地上那扇铁门走进这件小屋,审视着那几张僵硬的面容收起了一贯的笑容,他从上衣内兜掏出一张折起的纸并抖开。“这里是乌鸦借贷所,阿尔伯,还钱或还命,选一个吧。”
小屋中多数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多话。
乌鸦借贷所,一区有名的财物借债组织,据说背后势力是一区的区长因此财力极其庞大,最大的特点大概就是无论多少钱都借的出,即便在连人员统计和身份确定都难以完成的流星街都能将外债一一追回。虽然是以什么方式追回就不一定了。
这一刻,不会有人起逃跑的念头。
人群中一个青年慢慢爬出来,贝璐缇看到他的手在抖。“我…我会还钱,我会还钱的!只要再过一阵子!”那人一路爬到贝璐缇脚边,那双颤抖的手还没抓到后者的裤脚,就被疤哥一脚踢飞,撞上屋里的另一人,两人一起撞上墙壁裸露的管道上。疤哥仰着下巴:“管好你的手。”
贝璐缇注视着那个蜷在水泥地上的人,双手插进裤兜:“说说看,给你机会的理由。”
那人弯着身重重咳了几下,口水喷在离脸仅有几厘米的地面上,语速飞快:“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是二区的格斗场的战士,我借的钱都是给他治伤,只要再几天,他只要赢了打斗我一定能还钱!我一定连本带利都能还!”
“信你的狗话。”疤哥一口吐沫吐在对方头上。
“所以相当于那钱是另一个人借的啊,”贝璐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低声念叨着,“说起来,我也有个兄弟呢。”
“啊?”疤哥一时没听懂贝璐缇在说什么。倒是那个青年听到这话像是燃起希望一样,猛地抬头望过去。
砰——
小屋那如同监牢一样的窗口死死掩着,透过蒙满了灰尘的玻璃的阳光照下来黑洞洞的枪口仿佛有一层薄烟飘散,殷红的血从青年还未失喜悦的双目之间的黑洞流出,与尘土滚作一团。
离开建筑后疤哥重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天色才刚刚暗下来,但按时间来算已经是许多人家晚饭的时间了,许是饿了,疤哥念道着:“忙活一天你不是该请我吃顿好的。”
“我有哪天没伺候好你吗?”贝璐缇的语气还有些生硬,不似白天初时那样有插科打诨的笑意。疤哥对此还有一点了解,贝璐缇其实是个极度不喜欢亲手杀人的人。
疤哥缓了回开口:“何必呢,既然会有人还钱,缓几天这个主你应该还是做得了的。搞得现在人财两空,像做了趟白工似的,真搞不懂你们组织。”
“没什么搞不懂的,既然有人会还钱,他就没用了。”
“所以你就一枪嘣了那小子?你是真够浪费的,我都心疼那子弹。”疤哥话里多了一些嘲讽之意。
贝璐缇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和流星街最富有的人之一谈浪费?呵,走吧,请你吃你要的好的去。”然而话音刚落,贝璐缇的手机就亮了起来。
是短讯息。
知道他号码的人并不算多。
贝璐缇驻足打开手机,空荡荡的邮箱中躺着一条一个多小时前的消息,想来是刚刚的地方过于偏僻,信号受阻导致接收晚了。对此,贝璐缇也是习以为常。他点开讯息,里面是短短几个字:
我们回来了。
贝璐缇愣了几秒,直到疤哥见到他没跟上来在远处喊了他一声。贝璐缇才将那条短信删掉,收起手机走过去。
“刚刚看什么呢?”
“没什么,在想有没有新开的店,吃完饭顺便去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