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庆十七年 暮霞
【天儿将露鱼肚白，我踏着晨露归三松堂，祠堂的灵柩停了四四一十六日，我便有一十六日未曾好好阖眼，对于他我从敬畏讨好到憎恶再至漠然，用了大半生，却因他一朝逝，重归于始，披麻戴孝跪于棺椁前，我悔数十年来，从未曾问过他一句，对于他这个儿子，他是否也感到过荣耀，是否也有一瞬疼惜，我恨自己的没勇气，以至往后数十年仍无法拔出自悯憋闷于心。】
【半仰于藤椅上，手边的茶，已泛凉意，我就着喝了一口，仰首闭目，昏昏然。】

【阖府素白，哀泣声声，当初的横眉怒目犹在眼前，他一个决定，致我许多年抬不起头，甚至一双儿女也偶拢这阴霾之下，现在他仙去，我依然没有资格于祠堂拜祭致哀，我该是怨他的，可经年已过，那些怨怪与畏惧不知何时早已烟消云散，似乎从不曾存在过一般。现在剩下的，只有对爷的担忧与挂念，老父辞世，他的哀伤看在眼里，听闻爷回了屋，便将一直热着的粥带上，往三松来】
【十几日下来，已是瘦了一圈，见他闭目，便不曾出声，探了探杯壁，添上热茶，将粥放在桌上，矮身于一侧，握住他的大掌，静静的看着他】

【窸窣步履声，自门外而来，我听的真切，是数十年御前练就的警觉，却未曾撩开眼皮子去看，待人近前，诱人的香味充斥鼻翼，胃腹不自觉叫嚣开来，细腻指腹贴近掌心，才偏首掀开眼皮】这么早就醒了？没多睡一会儿
【我的阴暗诡谲，五房里，唯有她看过，于老爷子的不满也只有她最清楚，臂稍抬，扯上人臂弯置于身侧椅凳，上下抹挲了一把脸，又按了按后颈】给放鹤捎信了？

哪里睡得着
【就势落坐于椅凳上，他的疲惫神色看的分明，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何心境，便不就此多言，端过粥来拿汤匙搅着吹了吹，轻声道】
爷既然醒了，便吃些粥吧，不然身子哪吃的消
【放鹤打小便懂事，知道心疼我，可又太过执拗，长大成人依然不曾放下，硬要将我接出府去同他一处，以致父子两个倒似冤家一般，可他不知，我对爷有多牵念，几十年相伴，早将他深刻心中，又如何能离得了。听他这一问，手上一滞，接着舀起一勺来，往他嘴边递】
捎了，近几日估计就该到了
【抻了一会儿，状似无意的开口】
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不见了

【膝下几个小子各个争气，大抵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事，放鹤科举高中，入朝为官，便不正身份，同僚间的艳羡恭贺也十分让我受用，他有于外立府之心，我未拦，额尔图他呆的终归不舒坦，遂了他的愿，也算全了他的脸面，可小子大抵对我有怨，一心想将他额娘接出府，老子尚且活着，如此举动是怕街头巷尾没个谈资不成？！一置气数年，至小子外放，也不曾缓和，便是老头子殡天，请旨召人回，亦未去信一封，知孟佳氏自会告知。】
【伸臂自她手中捞过碗，就着碗口，喝了个精光，这才递回她手里，又靠回藤椅】这么大的人了，才出去多久，你就念想的没完【抬眼瞥人一目】上回他述职，没偷偷回来看你？还真当我不知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父子俩又是如今这境况，如何能不时时牵挂，将粥的就势撇到碗中，捏着汤匙就这么瞧着，待他喝完了，才又搁回碗里，放到桌上，瞧见他方才按后颈，也知祠堂守孝辛苦，挪了挪椅凳靠的近了，伸手替他捏着肩】
就算他是孙猴子，也逃不过您这如来佛的手掌心，哪里能瞒得了您。上回他原想着给爷请安来着，又恐惹您不快，再将他赶出去，到底没敢到您跟前儿露面
【瞧他一眼，欲言又止道】
这回……

【目闭上，脑袋里便嗡嗡叫嚣个没完，小子上蹿下跳的模样，来回乱窜，直至肩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按揉的舒心，才稍缓些，手往后一搭，扯上她的手，提到太阳穴】揉揉这，岁数大了，盯不住了，才几日，便熬不住了
【也不管她话里意思真假，只道】我可没绑着他的腿脚，往哪儿去，我不拦，也拦不住，他爱往哪儿蹿就往哪儿蹿，你也甭问我的意思

【手按在太阳穴上，拿捏着力道继续揉着，看他满脸俱是倦色，到底还是心疼，不由念叨一句】
孝在心不在行，爷还是要顾念着自个儿的身子
【这些年过去了，这气还不曾消散，正好叫放鹤借着这机会好生赔个不是，这么下去总归不是办法，权当听不出他的脾气，柔声道】
成，那妾身便告诉他，爷允他过来请安了，父子哪有隔夜的仇
【不经意的说了这么一句，又忽然觉得这话说他和老爷的关系也很恰当，又添一句】
把想说的都跟爷说道说道。外放了这些年，一准儿攒了不少了

【知她这话是疼惜，也就听听，未曾置言，我虽致仕多年，日子过的舒坦，可到底小子们还在朝堂，如今能给他们铺的路少了，不让人抓把柄，却还是做得的，尽孝是首要的第一位，面子功夫总得做足，况我心底的不服气，有多少用在这上头，我自己都分不清。】
【听她念叨放鹤，鼻腔里轻哼一声，实则也是默许了的。】你倒是安排上了，甭回头他不乐意，白操/你一份闲心

历练了这些年，放鹤也长大了，懂事了
【父子两个置了这么些年气，也该是说开的时候了，总该有一个先服软，放鹤出去这么些年，也不似原先年轻气盛，每回见都说予他听，如今也算理解些，能陪在爷身边，就不算委屈，离了他，过得再好，也只是外人看着好罢了，能有什么意思】
【近些年与爷之间越发没了初时的意趣，寡淡多了，许是年岁大了，过得安逸了，性子也越发稳了，反倒没了滋味，看着他同嘉敏福晋的柔情蜜意，还是不免酸楚，一时分了神，不自觉的手上动作就慢了下来】

亏你说的出口，而立之年的人了，竟才长大【眼未睁，倒突然想起这些年，我同她相处的光景来。起初于她身上砸银子，是被她的模样吸引，而后置宅，多多少少是因昌寿的关系，我在她跟前儿抬不起脸，得不着的恭顺讨好，在孟佳氏身上得了个全乎，她这人又听话乖觉，不吵不闹，也不贪心，自然十分受用。再后来，我将人领回来，除了孩子们的干系，又因着想和老爷子做对，人一旦进府，日里相处久了，她的安静，便成了寡然无味，话儿也不甚讨巧，便生出许多腻歪，她出身低微，也就不太将人放眼里，失了最初对人的宽容，就变的挑剔起来，呵斥来去，这会儿想想，决定她人生的每个节点，都是被推着走的，我从不曾顾虑她一回。】
【眼皮子动了动，感知她慢下来的动作，出奇的和缓了语气】你这人就是心思太浅，甚么都觉着是天大的事儿，又劝不到紧要处，这个儿你不必操心了

【再大也是孩子，初时的年轻气盛，同如今的成长历练自是不同的，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回他，便没再接茬，直至分了神，再听着人缓和的声，加过神来，手上继续恢复了原先的力道，蓦的忆起当初的日子，自始至终逆来顺受，却不曾多问过一回，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些莫名的感慨，听他的话成了这辈子的习惯，便收了声不再提这个】
【屋内没有旁人，沉默了须臾，期期艾艾的开口询道】
爷，当初……身量不足，也不懂风情，您缘何选了妾身？
【将当初的事再次剖开来，着实不太舒坦，有些不想面对，却又实在忍不住去问】

【天光又亮了几分，刺目的红打在颊边，将身子往里挪了挪，未睁眼，也能想象出目下日头有多红，那是因着经年晨起早练的习惯，同样，她此时的模样，于断续话中，也能猜出个七八，我未曾避忌，也未说慰人的假言】你那会儿比台上旁几个都更有胆色，这会儿想来怕是我错看了，指不定是吓着了，连规避目光都忘了【说话时，莫名添了些笑意，倒是像认真回忆过往】最紧要的，还是你长的好，这个儿你当晓得，我可没少夸你
【须臾，才睁开眼，抓过她的手，半直了身，觑上她仍璀若星子的一双目】觉着委屈？

【随着他的话回想起过去，那个时候是真的想要搏一把，虽说自幼被欺，却也读过不少诗书，哪里甘愿就此沦落风尘，现在想想，也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那个时候的挣扎，如今想起来，都已是云淡风轻了，听着他后话，抿唇低首微是一笑，吐着心里头的话】
那会儿的胆子，都被爷的好给养没了
【难得的温暖太害怕失去，也没了需要再拼一把的事，当然也同幼时的遭遇有关，手被宽厚的掌包住，就这么定定的瞧着他，眼窝突然有些热乎，眨了眨眼，将这涌上来的湿意压回去，弯了嘴角一笑，却压不下眼角的一抹忧色】
没有，就是……就是……
【这话不太好说出口，又不想再压着心思说那些个面上的话，憋了半天，多年不见的羞赧之色晕上脸颊，垂了眼，小声道】
吃味了
【这非是一日两日的事，只是时日攒的久了，又不知如何解决，一时脑热，就这么话赶话的说了出来，指节在他掌心里微动，接着又补了句】
妾身自个儿会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