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轮回
绵延不断的火光犹在身侧,烈焰腾起的热浪灌入心肺,加剧了焚寂刺入心口的撕裂与烧灼感。
欧阳少恭陡然睁开眼。
自身上传来的痛楚似乎仍未消散,水泽温暖湿润的风徐徐拂来,抚尽了灼热与焦涸。
他微微垂下头,曳地的洁白衣袖完好无损。十指颀长白皙,并无鲜血伤痕。
正是榣山境内,水汽润泽,草木苍翠。
眼前景致陌生又熟悉。白衣青年闭目停伫片刻,双唇微启,默念出旧友名字。
——悭臾。
轮回井前,青年神色平静,纵身跃入幽暗水面。
波纹一层一层漾开,水流柔和地抚过唇颊长发。青丝在水中漫开,逐渐遮蔽了视线。
胸膛里存留的隐隐痛意,也随着躯体,向黑暗尽头缓缓沉落。
轮回往复,生生不息。
承 公主
暮春三月,洛阳城中繁花如锦。白衫罗裙的少女望着身侧熙熙攘攘的人潮,手里攥了一根糖葫芦,正小口小口地吃着。
那是巽芳。
还是和他记忆中一样。
一如她双臂上所佩的花朵,华贵妍丽。
洛阳的牡丹开啦。对于这里的人而言,就是一年一度的盛典。
只是,为什么总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
她疑惑地回过头去。
背后空无一人。
躲在巷子里的少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得知你过得很好,足矣。
他倚着墙探出头去。远处,少女的背影渐渐融进了牡丹一片片的花影里。
“公主。”
这一句低语,也被洛阳城的春风吹散,消逝在鸟鸣花稠的光景里。
转 珠串
现如今魂魄完好,又如何呢?
轮回日久,一世一世的记忆却就如同纸张,层层叠叠地叠在一起了。越早的纸便越在下面,他偶而想要抽出来看看上头陈旧不堪的笔迹,也要费一点时间精力。
渡魂的过往,已经久远到模糊不清了,像一场幻梦。
他有时想着想着就会无端恍惚起来。
这一日他在床上养病时,倏然想起了曾为半魂的最后一世。
有放鞭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家中几个随主人前去道贺回来的僮仆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他隔着帘子听见了,又不免怔了怔。
方府添了新丁。
方兰生初次来看望他之前,少年正坐在桌前温书。
这天天气很好,他的心情似乎也就跟着好了起来,唇边还有些隐隐的笑意。
短暂的寒暄过后,欧阳少恭温文地笑了笑,掌中出现了一串念珠。
“小兰,来,这一串念珠送给你。”
他俯下身柔声说。
方兰生好奇地看着那串珠子。
“……好香啊。”
“是沉水木的香味。”少年耐心地解释道。
随即他将那串念珠戴在了方兰生的手腕上。
他大病初愈,衣上还缠绕着草药清新苦涩的气息,和沉水木醇厚的香气丝丝缕缕地融在一起。男孩眨着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异常欣喜地朝他道谢。
“……谢、谢谢少恭。我以后……能经常来你这里做客吗?”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后方兰生果然几乎日日去找他,黏着他让他弹琴奏曲,同他闲聊攀谈。
权当是病中解闷了。
这一世缠绵病榻,他几乎不怎么出门。兄姊父母虽是有心关怀,得空的闲暇也少。
也就只有时常跑过来的方家小少爷能在这长久的寂静中添些喧闹的气氛了。
那串带在手上的沉香珠,常常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方兰生有父亲赠予的佛珠,有那枚藏着一魂一魄的青玉司南佩。
那串沉香木做的念珠,也不过聊胜于无的一点慰藉罢了。
他的病情一直不好不坏地维系着,家人仆从也没有透露一丝半点。
然而自己的身体,自己总归是知道的;入了秋,琴弹得就要比平时少些,睡的时间也多些。
但这一年比平时睡得更久了。
他还是继续弹琴给方兰生听。更多时候是方兰生坐在他床前,贴近他的耳朵轻轻说:
少恭,等过了冬天你就能好起来了。我等你。
嗯。
他点头应下。厚重的衾被里双手却紧握成拳,压抑着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
男孩不曾见他咳出来的鲜血,日益苍白憔悴的变化却并不难察觉。可当他颤抖着倒下时,方兰生还是感觉到了毫无预兆的恐慌。
是比平常剧烈得多的疼痛和晕眩。他骤然想到了蓬莱。
那大概是一场要焚尽一切的大火。
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像以往一样宽慰对方。
“没事的。”
讣闻在镇上传开以后,方兰生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相似的议论与慨叹。
欧阳家的那位公子年未弱冠,却已早逝,实在是不幸已极。
他是不幸,你们还在毫不在意地谈论些什么呢?
方兰生攥着绕在腕上的木珠,任眼泪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若有来生,少恭也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吧。
他想起最后的那一句安慰,最后见的那一眼。少年的面容虽然已是青白,但仍然安谧平静。
一如自己等他午睡醒来时所见的安稳睡颜。
他于是从咸涩的眼泪里,挤了一点笑出来。
合 忘川
命主孤煞,亲缘寡薄。
但细细摊开来看,却多是宁定顺遂的光景。
不过是孑然一身罢了。
久远时日里的怨恨与痛苦,早已消弭在漫长的年月里。
然而心里还隐隐有些茫然若失的不甘。
分离本是既定,他却偏偏看不开放不下,妄想摆脱一段孤舛命途。
寻觅沉浮了这么久,终究还是参不透。无可期许,无以释怀。
忘川永夜,悬于空中的魂魄之川灿若星河,嵩里熠烁着数不尽的点点光耀,如飞舞的流萤。
——由此而始者,必然由此而终。
“大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耳畔传来稚嫩的声音。
“你在等人吗?”
他回过头去,面前的男孩朴质天真,眉间一点嫣红朱砂。
魂魄是和他一样的,完好无损。
……焚寂?
少年轻柔地帮他抹去了脸上的血污。
“不,我只是在想一件事。”他微笑着说。
“兴许等到我想明白了,就离开这里了。”
有什么事那么重要,非得在这儿想明白呢?
韩云溪并不懂。他刚刚才进了魂之彼岸的入口,魂魄还没来得及汇入那一道河川中。但面前少年温和的眉眼,却让他无端生起一见如故的感触。
于是他拉住了对方的手。
“那我陪你在这里等吧。”
“不。”欧阳少恭摇了摇头,“你的家人还在河的对岸等你呢。”
“你并没有为我停伫的缘由的。”
忘川的魂魄流逝不息,如同岁月无尽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