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写芝绛二字，是在府中，安王亲自教习。但依旧，总也写不够好，更不谈风骨。我于诗书，一窍不通，尚有怜悯可言：在船上、岛上，风浪是全部。便是吟一吟诗词，又有谁肯有心情听呢？可王爷讲，学这些东西是给自己听、看、赏。他说对于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任何事都是不足惧。然往往问题源于自身的盲目、无知，才会听信风言风语、陷入泥沼。我知道，他不想看到我的身上还带着从前一些不好的习性；除了女人天生会使男人吸引的、或说纯真般的野气，十分微妙、不好洗净。）
（屋子里，白日常常是灰暗的。唯有往涵秋馆、鉴碧亭去，好追过流连的日光。但我若在众人眼中捧书，便真折煞个我。寻到蘋香榭时，真松口气：这儿的偏僻、幽静，正适宜我念书——没错，念。）
（从王府里带来的一册《诗经》，“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一句，早泛残黄。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闷头轻声呢喃。）

（蘋香榭西边是一道长条、宽深的池。说是湖也不为过。种了一大片荷花，这时节只团团地舒展着圆叶。原没想到来这里，故而未多披衣裳。念书时不禁一点点弓下脊背。春风自水面拨掠而来，荷叶的清香胜过桌对岸摆的茶水。只一会儿的功夫，肩头、背心竟隐隐发凉。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一读书，浑身不舒服。）
（未免暗暗唾弃自己的软弱，正抬手去够茶壶，不料对座坐下一人，还自顾自地插进话。这可真够我喝上一壶！——惊得立时扬起颈：）
啊？你说什么呢……
（越讲音儿愈低，未心虚，只实在窘迫！但，这样唐突的出场，着实看上去不好相处。顿了顿，继续把茶壶拎到身前，阖上书册、收进布袋里，而后才能倒出一杯。）
没想到这里坐久了也会冷的。还以为北方的春夏都直率，说暖和，就一点都不含糊。
（摩挲着杯身，低下颈子笑了笑，与她又对视片刻：）
您也来一杯暖手？

（虽说是听不懂，但直白的挑破，着实很考我的面皮。笑险些撑不住。我没有立时答话。瞧着兴是还心有余悸。但又想到她的不请自来，与不合时宜，一样使人怕：怕再让她想上那么一会儿，从越人歌，想到念的目的——保不准最爱捕风捉影……）
（杯底与石桌面有意地擦出一条不小的动静。我说，）
您是有学问的。越人歌，这一首好像是诗经里最易懂的，是不是？旁的甚么鼠、风、田、溯回……不知在讲谁，只念起来朗朗上口，像是童谣。
（意思是，我把它当儿歌、练朗诵，很不愿意教人听见、不值为这个看不起。）
读不通、天又闹脾气。（笑模样变作懊恼。抿起唇面，寂寂地。）这会儿真后悔了！

（雀子是什么时候落在寒枝上头，就与渐渐覆过木桌的阴影一般，凝成一个不惊动的生命。唯独在她出声时，银瓶乍破、呼啦啦地齐齐搅散了——倒是敏捷、知时机的。）
（我便也终于确定了的、有兴致地细眉一扬，端详起面前的人来。温平的眉眼、讲着不动声色的言语，她与她的旗袍是浑然一体的，是皑皑雪地里跌跌撞撞、顺着惯性就踩出一串脚印的蓝袄。可天地依旧是静谧的、不响。）
（什么时候起，我也没了敷衍的笑容。）
广东。你的京腔也不像……江南人么？
（视线又落回到茶杯上来。）
江南是好地方。出文人。茶的讲究也是正统的。我虽不懂内里，听几耳朵的常识，也就对江南的诗人敬畏起来。
（我渐渐地像一团缓缓游动的风了。说着，不为着说，不为着相处，而是为了离开、为了更合适宜地划出一条界限——我在这一头，并且，不对那一头闪烁着光芒的诱惑表示向往。）
（我说，）
下回要再碰上，就是我与诗莫大的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