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九日。】
【云娘正于中庭剪一枚极精巧的窗花，琅已经坐在她身边瞧了一盏茶的时辰。阁内是我与母亲，随着兄妹二人的成长，她愈发显现出一种女人的美丽，身姿挺拔如竹节。和她学习了很久的茶道，其实我对此并不感兴趣，但我必须保证，我的每个姿态都足够雍容而优雅。端起茶杯，笑着回答她的提问】
黄金、白玉、翡翠、琉璃……【一样一样列出，末了却又摇摇头，反问于她】母亲莫要说笑了。这些“珍玩”落入大明宫中，便是可有可无的死物，我们生于斯，长于斯，难道池中的金鳞，会因流水洗刷而喜悦吗？
【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道】您不必操心，这是我与琅的秘密。
【说完，便起身走向门外，途经昆玉座下时，伸手一抚她的发髻】走了，我带你去玩。

【午后，一缕天光投进屋中，映出明媚却斑驳的影。让宪在案前替我研磨，一边拿起刚到的信，小心翼翼刮去那层蜡封。抬头看他】你外翁来信了。
【将其展开，依旧是阿耶常用的水纹纸。刚念了三行，失声笑道】他让我向你问好。

【将寥寥几行字反复读了几遍，才应道】元彻。【恐他费解，便又娓娓叙来】上回请他替你取字，元勋的元，通彻的彻。
【一挑眉】知其中深意吗？
【迎着光，饶有兴致欣赏着纸间的纹路】
等你能出宫了，亲自向他讨教如何？只是阿耶行踪难定，母亲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体乾启祚是谓元，宇内通达是谓彻。【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因这正是我所期望的。眉宇舒展，含笑对上】这很好，我很喜欢。
【放下手中松烟墨，坐上案前胡床，颔首道】还请您代元彻谢过阿翁。
【闻言稍怔，又道】阿翁的天地在中原万顷，我不敢奢求一晤。如此遥隔山水，仍有青鸟来投，便已足够。

【犹豫半刻，便落笔书下几个字，“元彻甚喜”。】
我的几位兄长和子侄，亦是满腹经纶、俊郎多才，母亲很希望你能与他们往来。必要的时候，裴氏会是你最忠诚的利刃。
【一面沾他悉心研磨的墨汁，与他闲谈】听说你们近日在学《过秦论》一篇，领会到了什么？

您说错了，他们不该是随时抛掷的物品，而是我的忠臣，矢志不渝。【言谈间并不过分恭敬，可这是我与她之间的常态。一顿，又道】我闻阿娘家中，向与太原白氏交深，而白氏东宗久戍安北，不知来日有无缘份，能与列位将军一晤？
【她言及《过秦论》，畅然一笑，恣肆无比】便是天予传祚，自知功过。一世南面，荣华飨尽，何必理会后世苦多。
振长策而御宇内，履至尊而制六合，已为人极。【收回手，天命争逐总于一语】儿子不贪心，只要这些。

【付之一笑】这并不冲突。白羽儿，你明白吗？
【眸中暗藏的烈焰一闪而过，转瞬就平静无波】待你长成，他们会如众星拱月般求见你。你需要做的，就是等这一日的到来。
【学史鉴今，原本就是见仁见智的一件事。不予置评，只接其后话】这还不算贪心吗？世间尚有千万人，终其一生也难攀到你如今的高度。

【她提及同宗兄弟子侄，恍如评论一件不相干的玉器，或许我也该有这样的旷达与超然。心中虽认可她的话，却仍眨了眨眼，问道】
母亲，那一天不会太久了，对吗？
【继而被她的质疑逗笑，平心静气道】
这又如何？我生来便与他们不同，这是您与父亲赐我的。难道冈上凤皇，穹中朝阳，还要分心去揣度凡夫的思绪吗？

【两相权衡，我的抉择显而易见，他与琅，会是我最稳固的一道屏障。这层心思尽管并未表露，但他或许会懂。弯起眉，嫣然的笑】对。圣人会封你做王侯，终有一日，你会站在武成殿的檐下，你的诏命，将一字千钧。
【很不以然的说】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写好落款，这才将放下狼毫，拈起纸扫了一眼】母亲是想告诉你，位尊者，当有体恤众生的慈悲之心。

【将这奇怪的二字喃喃回念一遍】慈悲。
【思忖半晌，终究无解，不吝向她显示此刻的浅薄】我不太懂。如有朝一日我真正立于极天，不该任意妄为，只求尽欢吗？他人喜怒哀乐，又与我何干？
【话说得过于狂妄，便补充道】或许我会考虑您，考虑琅……【还有崇。】总不会是其余人。

【常与之论及此事，随口就说】你可以纵情妄为，也可以享尽人间快事，但荣耀显赫的权力之下，还有使命。还记得吗，母亲曾教过你入孝出悌，即使不情愿，也必须要做出谦谨的姿态。
他们很喜欢仁爱的君王，【抬眸看他】宪，你是为天下人而生的。
【掩去一声微末的叹息，抚慰道】这很难，但你也要尽力去做。

【仔细记下她的话，低眉道】是，母亲，我懂得了。
【在这件事上，我果然无法与她达成共识。我只要征服，只要得到，只要享受，管他洪水滔天。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配成为左右我的因由。】
【但至少于这个时刻，她的教诲是“正确”的，我必须亦步亦趋，直到某一日这座大明宫的“正确”——可为我的一字千钧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