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
楔子
黑夜如同寒冰，孤寂如同死水。不知寒冬，不知春夏，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永久迟滞，金属般冷硬的静谧和昏沉充斥了这里的每一寸角落，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永不再变，直到有一天，刀铮马鸣的声音唤醒了某些东西。
马蹄声沉闷的像是天际的滚雷，姜策从无尽的沉睡中醒了过来，他在微亮的星光中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依旧还是轻轻飘飘，像是天地间的浮萍。
这种醒来经历过无数次了，每一次醒来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那张剪影娉婷如莲，似乎是一个女子，但他无论如何回想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孔，这种呼之欲出却又触手不得的感觉比沉睡更加难以忍受，这次又是什么？牧羊人的羊群？还是觅食的野马群？
恍然间，他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刀枪铮鸣和喊杀声，他心里某一个角落突然蒸腾起来，像是有一团火焰轰然炸开，他努力的转身，似乎当年的一切又在眼前重演，脑海里那模糊的剪影清晰起来，青丝红颜，面容皎皎，手持茱萸一如当年的模样，姜策起身，走了出来。
雁门关外残阳如血，姜策穿行在列队的军士间，每一名士兵都是刀枪出鞘，刚刚正是这一队行进的士兵唤醒了他，士兵们看不到他，只是默默前行，阵前的将军策马奔腾意气风发，姜策在大漠的风沙中回首，此刻，他只想回家。
帝都，长安。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朱雀大街尽头，苏卜站在一株梨树下，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穿行在人流中的透明身影，他从塞北一路跟随他入长安，心头的疑云一直没有消散，此人从塞北一路南下，只是垂首默然，踽踽独行，幽魂不能在白日出没，妖物也不能在龙兴之地作祟，那么此人，究竟是什么？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姜策避开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马车的车轴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一根钢针反复刺向自己的耳膜，姜策知道赶车的车夫看不到自己，就像朱雀大街上行色匆忙的行人一样看不到自己，他开始真切的感觉出自己的不同，但他没有时间去想，他脑海中的身影开始越发的清晰，他在炫目的阳光中看向前方，脚下沉重的脚步从不停歇。
三日后黄昏，姜策来到城西，这里林深茂密，荒草丛生，一处几近坍塌的府邸坐落在眼前，在长安城中穿行了三天，他终于确定了这里就是他曾经的家。
庙堂老也，人似飘萍。
姜策默坐在焦黑色的门槛上，寒风乍起，他感觉到到了寒冷，他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等到他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热浪从身后袭来，姜策回首，一截半坍塌的庭柱上盘踞着一头巨大的金龙，金龙的巨口里喷出灼热的青烟，高昂在他的面前。
“你是何物？”巨龙看着一脸漠然的姜策，巨大的鼻翼抽动，将青烟全部吸了进去，“有姜氏先烈的味道，你是姜家的儿郎么？”
姜策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是来找一个叫花开的女子，你见过么？”
“花开？”巨龙摇头，“这里已经闲置很久了，在一百年前最后一个姜家人死后这里就荒废了，你身上确实有姜氏的味道，但即使是魂归故里，一百年了，会不会晚了一些？”
一百年？姜策一怔，心里突然就冷了下去，一百年了啊，物是人非，这里还会有什么人呢？还会有谁记得我呢？
“虽然我不清楚他是什么，但他一定不是姜氏的幽魂。”苏卜抱着胳膊迈进残破的府邸里，手指结印，后背负着的长剑锵然出鞘半尺。
姜策并不抬头，他从塞北一路南下，对这个除妖人斩妖伏魔的事迹屡见不鲜，他也知道他一路跟随自己来到长安，虽然他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此时此刻祭出长剑，想必是已经下定了要斩杀自己的决心了。
苏卜走到姜策身前，目光炯炯的望着他：“怎么？你不逃？”
逃？姜策突然有些想笑，天地虽大，可是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默默地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腿，把头埋了进去，他的心已经彻底冷了，生或死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苏卜不动声色的踏前一步，右手箕张，背后剑囊里的长剑在高亢的龙吟中跃到半空，古拙的剑身上流溢着排云般的暗纹，丝丝银光萦绕在四周，苏卜忽然低喝一声，长剑唿的一声极速向着姜策斩去。
更加巨大的龙吟声袭来，一道炽烈的青烟从巨龙口鼻中迸射出去，阻住了苏卜的飞剑，苏卜回首，巨龙依旧盘踞在庭柱之上，但是目光如电，嘴边两条龙须向着两边炸开：“就算不是姜氏的幽魂也必和姜氏有关，就这么动手了，会不会草率了些？”
苏卜迟疑了一下，望着姜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头，转向巨龙：“你有话要问他？”
巨龙不答话，垂下巨大的龙首看着姜策：“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总该还能记得你的名字吧？”
姜策把头从膝盖间抬起来，茫然的摇头：“我只记得我从山海关而来，要找一个叫花开的女子，其余的就都不记得了……还有，我的名字叫做姜策。”
“山海关？姜策？”巨龙眯起双眼思索了一会，恍然道：“难道你就是姜修丞姜老将军的小儿子？”
姜氏一门是前朝有名的忠烈，先祖是跟随太祖皇帝共伐天下的八位柱国之一，姜氏的最后一位家主叫做姜修丞，官拜殿前司马，姜修丞共有四个儿子，前三个儿子都是世间少有的将星，及冠之时便跟着姜修丞征讨四方，却最终都是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等到姜修丞年近五旬时，身旁就只剩了姜策这么一个小儿子，不同于他的三位哥哥，姜策虽然生于将门，性子却是温润如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姜策名门之后，却偏偏在一次踏春中结识了名妓花开，花开亦是当世一代奇女子，一手琴艺堪称国手，二人历经波折，打破所有桎梏终于结为连理，一时传为佳话。
后来北方匈奴南侵，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十五日内连下七座城池，帝朝诸将无人能挫其锋芒，纷纷铩羽，那时的姜修丞已经年过花甲，昔日在帝朝有“儒虎”之名的将军早已两鬓斑白，瘫痪在榻，但是皇帝却年老昏聩，听信神巫谗言，认为只有姜氏所传的名将之血才能力挽狂澜于大夏将倾，因此不顾劝言，执意要拜一介书生的姜策为将，领军北伐。
姜策领兵出征时，花开搀扶着姜修丞登上城头，花开身着白衣在城头上抚琴，寒风萧瑟，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出征的号角：
“烽火燃，强虏犯，城堞烟，关山难！战车辚辚，尘云漫漫，但以枪戈挑征衣，血雨漱齿寒。
红墙斑，白骨穿，黄泉咽，刀弓散！胡马萧萧，羌声乱乱，欲乘长风踏古今，奋旗边塞关。”
看着肩背瘦弱的姜策在风沙高洋中带着大军远行，姜修丞禁不住老泪纵横。那时那日，距姜策和花开的大婚不过半月而已。
果然转瞬之间便有消息传来，姜策少年书生，空有一腔热血，又怎么会是塞北虎狼之师的对手？雁门关一役，五万大军尽没，姜策也不知所踪，生死未知。消息传到长安，姜修丞闭门谢客，三日之后，死于后院祖堂，一代名妓花开也在一年之后郁郁而终。又过了仅仅三年，江北诸侯作乱，天下烽烟四起，改朝换代之际，姜氏一门的忠烈事迹也被淹没在烽烟中。然而，没想到百年之后的今天，当年的姜策竟然回来了。
破旧的府邸里安静的吓人，苏卜与巨龙对峙良久，直到圆月升空，姜策起身浑浑噩噩的消失在门外，苏卜这才还剑入鞘，望着那个背影怔怔出神。
“其实刚才我并不想杀他，我从塞北一路跟他到长安，我只是想试一试，看他到底是什么。”苏卜看了看盘踞在庭柱上的巨龙。
“不用再去猜测，他确实就是姜氏的幽魂，我与那个叫花开的姑娘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回来找她的，不会作乱。”
“怨气结而不散，在此龙兴之地徘徊总归是祸害。”苏卜长叹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此事还有别的方法解决，”巨龙从庭柱上游下来，也是长叹，“而且，有些事情，也到了该说明的时候了，这些年你不是总是奇怪我为何会一直盘旋在此不肯离去么？”
姜策坐在郊外一处断崖上，这里极高，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万家灯火，但是如此之多的灯火，有哪一盏会是自己的呢？姜策知道，他已经和这座城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他又能去哪呢？
“君心似我心，执手共子衿。”姜策此时想起的，竟是当年花开为自己所作的诗句。
幼年丧母，父亲征战四方与自己天涯远隔一直是姜策所遗憾的，兄弟埋骨异乡更是少年时代最锥心刺骨的痛苦，直到二十一岁那年，花开在红烛摇曳下拉住他的手，以一管长毫写下这首诗，他的心才重新得以回暖，那一夜，两人执手对坐，只愿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胸口又开始沉闷了，不知为什么，离城越近他就越感觉痛苦，像是有一把刀子在狠狠地割，他走到很多地方，只有在这处断崖还会稍稍觉得舒服，可是现在连这里也开始气闷了，是不是自己已经离消散越来越近了？
灼热的气息从从低传来，姜策抬头，巨龙从半空中按下云端看着他。
“你来杀我么？要杀我的，是那个除妖人才对。”姜策垂下头。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姜氏的府邸么？”巨龙在云层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姜氏虎威，却也不能将我束缚在此一百年吧？”
姜策猛的抬头，巨龙的话里好像隐藏了什么？难道会和花开有关么？
巨龙点了点巨大的龙首：“你猜的不错，能够把我留在姜府的，就是你的妻子花开，当年你在塞北失踪，花开在长安苦等你一年，郁结成重病，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日日摆案刺血盟誓，要以全部阳寿换来和你再见一面的机会，第九日后，我从空中飞过，那时的她业已奄奄一息，体内精血也所剩无几，我见了心中不忍，就答应她守护她的魂魄等你归来。”
“你的意思是，我还能见到花开？”
“我不能保证，凡人的魂魄太弱，若不投入轮回很快就会消散，你若想见她，就必须在她魂魄驻留过的忘忧潭喝下归魂水，这样也许你们能够相见一个时辰，但是……”巨龙犹豫了一下，“你非灵非人，如果喝下泉水，恐怕就会魂飞魄散，这样你也愿意么？”
姜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觉得自己的血液有重新热了起来。
空气寒冷，姜策放下手中杯子，抬起头来，不远处的凉亭里白雪皑皑，黑发素手的娉婷女子回首微笑，手执茱萸一如当年的模样，姜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多少年来的思念像是烈火一样燃烧起来。
“花开……”姜策微笑着伸手，黑暗突然如同熄灭的灯光一样涌过来，带着他深深的沉下去……
浓郁的黑暗从山谷的底部一直延伸到星空，在断崖的顶端，苏卜站在龙首上远远眺望山谷里的一潭清水。
忘忧潭在百尺深谷的最低端，平静无波，一潭清水像是巨大无朋的镜子，倒映着漫天的星辰。
“我们要守到何时？”巨龙吞吐着青烟。
“直到不再需要我们守护的时候。”苏卜站在龙的双角之间，抬头望着远方。
“认识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还会骗人，什么归魂水，不过是让人产生幻觉的药水而已，以执念结成的魂魄一旦满足就会消散，这倒省去了你很多事。”
“他的思念，他的回忆都在那里，”苏卜挑了挑眉毛，“能够和思念的人在一起，不是一直都是他想要的么？”
“可是就这么让他魂飞魄散，会不会太残忍了？”巨龙摇头，“可惜我当年的法力不高，没有留住花开的魂魄，否则怎么也该让他们见上一面。”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么？”苏卜在龙的双角间盘腿坐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幽魂，只是寄托了姜策执念的山魅而已。”
“山魅？”
“即使是执念再深的幽魂也无法存在这么久，他不过是山中凝聚起来的山魅，因为寄托了姜策强烈的执念，这才化作人形存活到现在，你难道没有发现他除了花开之外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山魅以山水灵气为生，不能离山太久，我把他带到这里，园了他的执念，也让他洗去不该有的负担，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而已。”
“你的意思是，他和花开的魂魄其实早已轮回转世，留下的只是再见一面的思念？那么如此说来，姜策的思念寄托在了山魅的身上，那花开的思念岂不是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巨龙突然惊骇莫名的想到了这个问题。
苏卜拍拍它的头，笑了：“你以为把你一直束缚在姜府的，真的只是你的承诺？”
巨龙想了一会，最后还是长叹着摇头：“一百年啊，人类的思念还真是长久。”
没有人再去说话，夜风袭来，一人一龙在空谷中默然矗立，天地间只剩幽咽的风声。
楔子
黑夜如同寒冰，孤寂如同死水。不知寒冬，不知春夏，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永久迟滞，金属般冷硬的静谧和昏沉充斥了这里的每一寸角落，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永不再变，直到有一天，刀铮马鸣的声音唤醒了某些东西。
马蹄声沉闷的像是天际的滚雷，姜策从无尽的沉睡中醒了过来，他在微亮的星光中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依旧还是轻轻飘飘，像是天地间的浮萍。
这种醒来经历过无数次了，每一次醒来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那张剪影娉婷如莲，似乎是一个女子，但他无论如何回想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孔，这种呼之欲出却又触手不得的感觉比沉睡更加难以忍受，这次又是什么？牧羊人的羊群？还是觅食的野马群？
恍然间，他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刀枪铮鸣和喊杀声，他心里某一个角落突然蒸腾起来，像是有一团火焰轰然炸开，他努力的转身，似乎当年的一切又在眼前重演，脑海里那模糊的剪影清晰起来，青丝红颜，面容皎皎，手持茱萸一如当年的模样，姜策起身，走了出来。
雁门关外残阳如血，姜策穿行在列队的军士间，每一名士兵都是刀枪出鞘，刚刚正是这一队行进的士兵唤醒了他，士兵们看不到他，只是默默前行，阵前的将军策马奔腾意气风发，姜策在大漠的风沙中回首，此刻，他只想回家。
帝都，长安。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朱雀大街尽头，苏卜站在一株梨树下，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穿行在人流中的透明身影，他从塞北一路跟随他入长安，心头的疑云一直没有消散，此人从塞北一路南下，只是垂首默然，踽踽独行，幽魂不能在白日出没，妖物也不能在龙兴之地作祟，那么此人，究竟是什么？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姜策避开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马车的车轴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一根钢针反复刺向自己的耳膜，姜策知道赶车的车夫看不到自己，就像朱雀大街上行色匆忙的行人一样看不到自己，他开始真切的感觉出自己的不同，但他没有时间去想，他脑海中的身影开始越发的清晰，他在炫目的阳光中看向前方，脚下沉重的脚步从不停歇。
三日后黄昏，姜策来到城西，这里林深茂密，荒草丛生，一处几近坍塌的府邸坐落在眼前，在长安城中穿行了三天，他终于确定了这里就是他曾经的家。
庙堂老也，人似飘萍。
姜策默坐在焦黑色的门槛上，寒风乍起，他感觉到到了寒冷，他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等到他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热浪从身后袭来，姜策回首，一截半坍塌的庭柱上盘踞着一头巨大的金龙，金龙的巨口里喷出灼热的青烟，高昂在他的面前。
“你是何物？”巨龙看着一脸漠然的姜策，巨大的鼻翼抽动，将青烟全部吸了进去，“有姜氏先烈的味道，你是姜家的儿郎么？”
姜策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是来找一个叫花开的女子，你见过么？”
“花开？”巨龙摇头，“这里已经闲置很久了，在一百年前最后一个姜家人死后这里就荒废了，你身上确实有姜氏的味道，但即使是魂归故里，一百年了，会不会晚了一些？”
一百年？姜策一怔，心里突然就冷了下去，一百年了啊，物是人非，这里还会有什么人呢？还会有谁记得我呢？
“虽然我不清楚他是什么，但他一定不是姜氏的幽魂。”苏卜抱着胳膊迈进残破的府邸里，手指结印，后背负着的长剑锵然出鞘半尺。
姜策并不抬头，他从塞北一路南下，对这个除妖人斩妖伏魔的事迹屡见不鲜，他也知道他一路跟随自己来到长安，虽然他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此时此刻祭出长剑，想必是已经下定了要斩杀自己的决心了。
苏卜走到姜策身前，目光炯炯的望着他：“怎么？你不逃？”
逃？姜策突然有些想笑，天地虽大，可是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默默地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腿，把头埋了进去，他的心已经彻底冷了，生或死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苏卜不动声色的踏前一步，右手箕张，背后剑囊里的长剑在高亢的龙吟中跃到半空，古拙的剑身上流溢着排云般的暗纹，丝丝银光萦绕在四周，苏卜忽然低喝一声，长剑唿的一声极速向着姜策斩去。
更加巨大的龙吟声袭来，一道炽烈的青烟从巨龙口鼻中迸射出去，阻住了苏卜的飞剑，苏卜回首，巨龙依旧盘踞在庭柱之上，但是目光如电，嘴边两条龙须向着两边炸开：“就算不是姜氏的幽魂也必和姜氏有关，就这么动手了，会不会草率了些？”
苏卜迟疑了一下，望着姜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头，转向巨龙：“你有话要问他？”
巨龙不答话，垂下巨大的龙首看着姜策：“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总该还能记得你的名字吧？”
姜策把头从膝盖间抬起来，茫然的摇头：“我只记得我从山海关而来，要找一个叫花开的女子，其余的就都不记得了……还有，我的名字叫做姜策。”
“山海关？姜策？”巨龙眯起双眼思索了一会，恍然道：“难道你就是姜修丞姜老将军的小儿子？”
姜氏一门是前朝有名的忠烈，先祖是跟随太祖皇帝共伐天下的八位柱国之一，姜氏的最后一位家主叫做姜修丞，官拜殿前司马，姜修丞共有四个儿子，前三个儿子都是世间少有的将星，及冠之时便跟着姜修丞征讨四方，却最终都是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等到姜修丞年近五旬时，身旁就只剩了姜策这么一个小儿子，不同于他的三位哥哥，姜策虽然生于将门，性子却是温润如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姜策名门之后，却偏偏在一次踏春中结识了名妓花开，花开亦是当世一代奇女子，一手琴艺堪称国手，二人历经波折，打破所有桎梏终于结为连理，一时传为佳话。
后来北方匈奴南侵，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十五日内连下七座城池，帝朝诸将无人能挫其锋芒，纷纷铩羽，那时的姜修丞已经年过花甲，昔日在帝朝有“儒虎”之名的将军早已两鬓斑白，瘫痪在榻，但是皇帝却年老昏聩，听信神巫谗言，认为只有姜氏所传的名将之血才能力挽狂澜于大夏将倾，因此不顾劝言，执意要拜一介书生的姜策为将，领军北伐。
姜策领兵出征时，花开搀扶着姜修丞登上城头，花开身着白衣在城头上抚琴，寒风萧瑟，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出征的号角：
“烽火燃，强虏犯，城堞烟，关山难！战车辚辚，尘云漫漫，但以枪戈挑征衣，血雨漱齿寒。
红墙斑，白骨穿，黄泉咽，刀弓散！胡马萧萧，羌声乱乱，欲乘长风踏古今，奋旗边塞关。”
看着肩背瘦弱的姜策在风沙高洋中带着大军远行，姜修丞禁不住老泪纵横。那时那日，距姜策和花开的大婚不过半月而已。
果然转瞬之间便有消息传来，姜策少年书生，空有一腔热血，又怎么会是塞北虎狼之师的对手？雁门关一役，五万大军尽没，姜策也不知所踪，生死未知。消息传到长安，姜修丞闭门谢客，三日之后，死于后院祖堂，一代名妓花开也在一年之后郁郁而终。又过了仅仅三年，江北诸侯作乱，天下烽烟四起，改朝换代之际，姜氏一门的忠烈事迹也被淹没在烽烟中。然而，没想到百年之后的今天，当年的姜策竟然回来了。
破旧的府邸里安静的吓人，苏卜与巨龙对峙良久，直到圆月升空，姜策起身浑浑噩噩的消失在门外，苏卜这才还剑入鞘，望着那个背影怔怔出神。
“其实刚才我并不想杀他，我从塞北一路跟他到长安，我只是想试一试，看他到底是什么。”苏卜看了看盘踞在庭柱上的巨龙。
“不用再去猜测，他确实就是姜氏的幽魂，我与那个叫花开的姑娘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回来找她的，不会作乱。”
“怨气结而不散，在此龙兴之地徘徊总归是祸害。”苏卜长叹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此事还有别的方法解决，”巨龙从庭柱上游下来，也是长叹，“而且，有些事情，也到了该说明的时候了，这些年你不是总是奇怪我为何会一直盘旋在此不肯离去么？”
姜策坐在郊外一处断崖上，这里极高，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万家灯火，但是如此之多的灯火，有哪一盏会是自己的呢？姜策知道，他已经和这座城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他又能去哪呢？
“君心似我心，执手共子衿。”姜策此时想起的，竟是当年花开为自己所作的诗句。
幼年丧母，父亲征战四方与自己天涯远隔一直是姜策所遗憾的，兄弟埋骨异乡更是少年时代最锥心刺骨的痛苦，直到二十一岁那年，花开在红烛摇曳下拉住他的手，以一管长毫写下这首诗，他的心才重新得以回暖，那一夜，两人执手对坐，只愿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胸口又开始沉闷了，不知为什么，离城越近他就越感觉痛苦，像是有一把刀子在狠狠地割，他走到很多地方，只有在这处断崖还会稍稍觉得舒服，可是现在连这里也开始气闷了，是不是自己已经离消散越来越近了？
灼热的气息从从低传来，姜策抬头，巨龙从半空中按下云端看着他。
“你来杀我么？要杀我的，是那个除妖人才对。”姜策垂下头。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姜氏的府邸么？”巨龙在云层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姜氏虎威，却也不能将我束缚在此一百年吧？”
姜策猛的抬头，巨龙的话里好像隐藏了什么？难道会和花开有关么？
巨龙点了点巨大的龙首：“你猜的不错，能够把我留在姜府的，就是你的妻子花开，当年你在塞北失踪，花开在长安苦等你一年，郁结成重病，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日日摆案刺血盟誓，要以全部阳寿换来和你再见一面的机会，第九日后，我从空中飞过，那时的她业已奄奄一息，体内精血也所剩无几，我见了心中不忍，就答应她守护她的魂魄等你归来。”
“你的意思是，我还能见到花开？”
“我不能保证，凡人的魂魄太弱，若不投入轮回很快就会消散，你若想见她，就必须在她魂魄驻留过的忘忧潭喝下归魂水，这样也许你们能够相见一个时辰，但是……”巨龙犹豫了一下，“你非灵非人，如果喝下泉水，恐怕就会魂飞魄散，这样你也愿意么？”
姜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觉得自己的血液有重新热了起来。
空气寒冷，姜策放下手中杯子，抬起头来，不远处的凉亭里白雪皑皑，黑发素手的娉婷女子回首微笑，手执茱萸一如当年的模样，姜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多少年来的思念像是烈火一样燃烧起来。
“花开……”姜策微笑着伸手，黑暗突然如同熄灭的灯光一样涌过来，带着他深深的沉下去……
浓郁的黑暗从山谷的底部一直延伸到星空，在断崖的顶端，苏卜站在龙首上远远眺望山谷里的一潭清水。
忘忧潭在百尺深谷的最低端，平静无波，一潭清水像是巨大无朋的镜子，倒映着漫天的星辰。
“我们要守到何时？”巨龙吞吐着青烟。
“直到不再需要我们守护的时候。”苏卜站在龙的双角之间，抬头望着远方。
“认识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还会骗人，什么归魂水，不过是让人产生幻觉的药水而已，以执念结成的魂魄一旦满足就会消散，这倒省去了你很多事。”
“他的思念，他的回忆都在那里，”苏卜挑了挑眉毛，“能够和思念的人在一起，不是一直都是他想要的么？”
“可是就这么让他魂飞魄散，会不会太残忍了？”巨龙摇头，“可惜我当年的法力不高，没有留住花开的魂魄，否则怎么也该让他们见上一面。”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么？”苏卜在龙的双角间盘腿坐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幽魂，只是寄托了姜策执念的山魅而已。”
“山魅？”
“即使是执念再深的幽魂也无法存在这么久，他不过是山中凝聚起来的山魅，因为寄托了姜策强烈的执念，这才化作人形存活到现在，你难道没有发现他除了花开之外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山魅以山水灵气为生，不能离山太久，我把他带到这里，园了他的执念，也让他洗去不该有的负担，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而已。”
“你的意思是，他和花开的魂魄其实早已轮回转世，留下的只是再见一面的思念？那么如此说来，姜策的思念寄托在了山魅的身上，那花开的思念岂不是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巨龙突然惊骇莫名的想到了这个问题。
苏卜拍拍它的头，笑了：“你以为把你一直束缚在姜府的，真的只是你的承诺？”
巨龙想了一会，最后还是长叹着摇头：“一百年啊，人类的思念还真是长久。”
没有人再去说话，夜风袭来，一人一龙在空谷中默然矗立，天地间只剩幽咽的风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