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曰归
(上)
“——报!”
兵卒回禀,前锋军果然遭袭。敌以散兵伏于路旁竹林,飞箭攒射。幸而早做准备,伤者不多。稍停片刻,兵将即继进讨。
“这些个南诏人真难缠!没点本事,只会偷袭使毒这等下作伎俩。要不是行军耽误不得,我早冲上去把他们一个个砍了!”
少年微微侧身望了前行的部伍一眼,玄黑的铁甲成行成阵,蜿蜒似流水又如同方矩。他乘驭马上,冷峻的目光逐渐沉凝。
若南诏真没本事,早前来此征讨的将领也不至全军覆没了。
兵士死於瘴疠,百姓困为盗贼,致中原榛杞,皆其故也。
“得了,等会到了巂州,军令一下,你想杀几个杀几个。难不成长兄还会让你我去当火头喂马不成?只不过,那小子嘛,就不一定了。”
“你小声点!怎么说他也是世子,到时候万一被听到,咱俩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还世子呢,细皮嫩肉娘们唧唧的,估计也只会些摆些花架子,还不是上这里捞好处来了?要我说得了便宜有什么用?陛下不还是不喜欢他。哼,真不知道长兄怎么还对他推心置腹、礼待有加?”
语声渐弱,少年仍只凝望前方,远处城楼依稀显出高峻轮廓。
宫府灯火幽微,昏沉的烛光曳动人影。
杏衣少女倾身向前,不徐不疾地行礼。
“听闻殿下新得数位佳人,吴某今日特奉贺礼,望殿下笑纳。”
“贺礼?”韩露申反问,不耐道:“那我问你,围猎时你跑到世子身旁,意欲何为啊?”
“王子于期齐辔而进之,彘突出于沟中,马惊驾败。”
少女眉目低敛,声音沉而温婉,有如静水。
“临事仓促,还望殿下恕罪。然我于舅父如木人傀儡,况复自知病体羸弱,岂敢奢求陪侍殿下左右呢?殿下若遇事不决,自可直接问舅父,他定会知无不言。”
“也罢。”绛袍青年示意亲从将贺礼收下,神色于厌倦中多出几分焦灼。
“冀州那伙人已经败了,我还要等到几时?难道还动不得手?”
“殿下切勿操之过急。”
欧阳少恭温言劝道。一双眼瞳幽深如海底沉光,暗静生辉。
“陵文简与世子有同门之谊,殿下不知?”
“……怎么偏偏是这块硬骨头?”韩露申声气不稳,似乎十分气恼。
“这么看来不但杀不得他,连他有性命之忧,也要牵连到我头上来了。南诏——”
“金钗十二,珠履三千。殿下却何需忧心?”
贵族少女望向他,面上流露一丝笑意。
(中上)
方才与主人辞别,迎面便遇上了旧识。武肃侯似有怒意,对行礼的一众人视若无睹,只径直朝屋中去。
“走罢。”
欧阳少恭浑若未觉,转身便上了马车。
“……是。”
元勿低头应下。
车舆中,贵族少女双目低垂,髻中坠下的青丝柔长地覆在膝上,在灯烛映照下流泛墨色的光泽。
“何事?”
深夜阒然,帐中点着一盏油灯。少年放下手中书卷,一名从卫行了礼,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竟有此事?”
“是。卑职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如今人在何处?”
少年语声淡漠,眉头却微微蹙起。
“把他带来,切莫惊动其他人。”
侍卫领了命,片刻便将人带到帐中。对方仍处于睡梦之中,东倒西歪站立不稳,砰的一声就摔倒了地上,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这是……殿下?”
面前人只穿着白色中衣,颈上挂着银项圈,面庞清秀,与韩云溪年龄相仿,俨然便是一副少年模样。
他好整以暇地接过侍卫递来的一件大氅,从容笑道:“多谢。”
言语未毕,韩云溪缓步走到少年身前,伸手拈起对方颈上银镮。着力描摹之下,银白粉末从指间簌簌落下,显露原本廻纹。
“殿下……”
少年将军倏尔抬眸,瞳光如同古剑寒锋,凛冽澄冷,寸寸破开伪装。
“你是风氏女。”
颈着金银饰者众。平民则素,世族具文。帝宗双睛,风氏腾蛇,主司九禽。数又九七五三之分,形容各异,不一而足。
身份被识破,少女索性不再掩饰。她一手拊于胸前,微微躬身,行了一个风氏的祭司礼。
“见过殿下。”
传言,风氏出唐兀,世居朔方。后从凤礼熙,得修秘法,可通鬼神。朔方,北荒之地,冰雪严寒,堕指裂肤,唯其居处温暖如春。
昔年四方离乱,兵燹不绝。风氏曾助征战退敌,护佑左右。立朝竟居太常之尊,子弟多为卜祝祭史,掌宗庙礼仪。又帝族殊重祝祷,尊凤礼熙为上神,故事重职尊。
侍卫退下,少女终于出言试探道:
“殿下……苏苏?”
“我确是风氏长女,小字晴雪。”
“简直胡闹!”少年一向平静的声音终于泛起波澜,“你若遭不测,我如何向你亲族交代!”
他尚处江湖之时,已觉出对方并非寻常白丁;
然而今日局面,却是任他如何作想,也意想不到的。
“若非陵歆察觉有异,你打算就这么隐瞒下去?自己不惜命便罢,又是否想过,万一此事败露,天下人如何评议?”
国朝初,风氏先人天幽曾引兵数万破敌,威振内外。顾今昔事殊,大相径庭。天幽功参佐命,非常妇人所匹;军中蓄女子为大忌,何况易装男子、托名从军?
“殿下……别生气了,好不好?”风晴雪轻快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贯的任意悠然。
“殿下知道的,我一直在外头,是因为要治病。……但是现在有麻烦找上门来啦。阿真堂兄传信给我说,家里暂时回不去了。”
“束緼是我兄长的旧部,可他居然跑到南诏那边去了。堂兄说,族内的事务他来摆平。可是叛逆的事情也需要处理,虽然能调遣的人手脚程快,也有得等呢。”
少女回头凝望灯火,跃动的光亮映在她漆黑的瞳子中,荧耀如星。
“我本来,是要回家准备及笄礼的。”
少年神色凝重。如若料想不错,风晴雪口中的阿真堂兄,即为太祝伏蓁。
广陌居太常,己卯事故,薨。叔文旆代之。年初,疾病,奏请以犹子之义,赐名继绍。
历来太常继天,皆为正支。然命妇彭氏年高,宗长恶疾未瘳,氏族内分争斗阋,或籍取而代之。
风伏蓁要弹压诸人,也绝非一件易事。
“不论怎么说,是我的族人惹出了祸事,我要是不来,不能安心……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殿下也听过这句话吧?”
风晴雪的神情仍十分悠然自得。韩云溪却知晓,对方决定的事情,向来不会因他人言语改变。
“……你的旧疾,现今如何了?”
少女似是没料到他会问这番话,愣了愣才笑答道:“多谢关怀,殿下真是好心——其实还是老样子,不过我来的路上,遇到一位姑娘。真奇怪,我有病的事情,除了殿下和族里的人,就没人知道,可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提醒我要小心。殿下,你说,天底下难道有人的医术能达到如此地步吗?她给我的药也很管用,这一路上都平安得很。也许真能彻底治好我身上的毒也说不定。”
风晴雪生时身中带毒,常人不可近身,触辄中毒仆倒,不省人事,二三日后方醒。
“殿下请看,”少女从袖中掏出一只蛋青色的小玉瓶,微倾瓶身,倒出一颗深紫丸药,大小若梧桐子,淡无气味。
“这就是那位姑娘的药。”
“她与你素不相识?”
“是。我大概遇上了很好心肠的人吧,那位姑娘的眼睛真漂亮,就像天上的星星……”风晴雪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殿下那位侍卫,是怎么发现我的?”
少年幽深的目光逐渐沉凝,愈显冷峻。
“陵歆一支,世代均为羽卫。他母亲是风氏族人,教些冷僻法术,想来也并非奇事。……自六年前变生,宫中制御益严,术法亦然。”
两人皆不复言。半晌,韩云溪方道:
“明日起你便与陵歆他们一同行事,现下先随他去住处。行营艰险,你好自为之。”
“谢殿下。”
营房中,少女仰头望着灰白的帐顶,无声地笑了笑。
苏苏果然还是很像大兄……
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越巂城内,夕照如潮。驻守的兵士更值正毕,残阳冷红的光曜挥落片片玄甲,天色渐晦间闪倏星点般的锋芒。
韩云溪极目远眺,眼前苍烟照落,一片苍茫。出征前的对谈逐渐浮现。
“姑娘这是……”
杏衣少女放下手中医书,行礼道:
“殿下见笑。不过是少恭一时无事,聊以消遣罢了。滇地多瘴,不知军中备何物以御?”
“医药循旧例,是广木香。姑娘可有见教?”
“不敢。但以少恭愚见,广木香安霍乱吐泻,辟疫气瘴,确为良药。《本经》记载,木香主治邪气,辟毒疫。广木香与青木香通称木香,然此二者,并非一物。”
少女凝思片刻,语声娓娓。
“……瘴疠种类奇多,病症复杂。各人因脏腑经络、气血阴阳之盛衰偏颇,五行勇怯有所不同,药方施用自然也因其各异。且少恭于医理不过略有涉猎,所知微末,可说不值一提。只怕仍是如赵括谈兵一般,徒然无益。”
“姑娘不必谦下,但说无妨。”
“……此物虽所必需,亦止可用之为佐使,使气行即止,不可谓其能补气而重用。大约由一分、二分,至一钱而止,断勿出于一钱之外,过多反无功效。”
少年侧耳细听,神情专注;忽又问道:“昔年樊子盖以青木香御雾露。听姑娘所言,广木香与青木香,同是止痢之药,为何取广木香,而弃青木香?”
“广木香气温,而青木香气寒。痢乃湿热,青木香寒以去热,似是相宜,然其散气,虽有益于痢,终有损于气也。若广木香则不然,气温而不寒,能降气而不散气,且香先入脾,则脾气调而秽物自去。”
欧阳少恭与之对视,眉宇间似有皎澈光华。
“不攻之攻,正善于攻。”
年时,军先至毘桥,遇前锋,与战不利;敌诱之深入,至太和城,闭壁不战。粮尽,士卒罹瘴疫及饥死十之七八,南诏追击,全军皆没。
少年伸手抚上城墙。城垣上西风戾戾,砖石上犹有剑戟痕迹。
南诏寇西川,又寇黔南,乘胜攻黎、雅二州。世軏为南诏王,悍勇无匹,素有暴烈之名。
中
据前所知,南诏亦用云车、撞锤,甲驽皆精利。枪、箭多用斑竹,圆紧柔细,极力屈之亦不折,诸余所出不及。兵士不拘男女,前面受伤,允许治疗,如背后受伤,即行杀戮,十分悍勇。
自叛乱始,已有二十余万人埋骨此地。
少年攥紧缰绳,漆黑眼眸中一片冰寒。
大军行进,前方便是南诏所占邛崃,叛逆精锐尽集于此。戢水波涛阵阵,明亮月色下浪沫如雪。
浮桥在水面近乎无声地游移,陵钺看了一眼铺设木绳的兵士,低声道:“后方数城均已筑壅门城,穿堑引水。城栅亦已修成。”
韩云溪点头,眸子中锋芒一闪而逝。
锋矢发硎,少年驰马当先,手中剑锋摧崩城门,数十骑紧随其后。墙上箭石疾下,络绎如雨。城门一破,铁骑如同潮水,涌入其中。
面前忽而出现车阵,车前木制的巨盾上尖刀森森,如同兽面獠牙。炽烈火焰从兽嘴中喷出,漫天盖地的弩箭从盾后遽然而至。道路上的石砖塌陷下去;
少年似乎猛抽了一鞭,身下的马匹倏然一跃而起,避其陷阱。他伸手一拍马头,随即腾空越过车盾,削断梁壁,带出一片绵延血花,战车轰然倒塌。
“小心毒箭!”骑将抵住几乎密不透风的弩箭,伺机反击,“这可比城墙上的狠多了!”
郁刃,铸时以毒药并治,取迎跃如星者,淬以马血,历十年乃成。南诏以作箭簇兵刃,伤人即死。
少年手腕一旋,又一名南诏士兵倒下。他步伐不停,腾跃若飞,心中却在思忖尔后举措。
束緼……果然。
但南诏王……
数辆战车先后坍毁,胶着局面逐渐偏斜,消长相倾。南诏气焰渐衰,溃逃兵卒不可斩尽。
一战已毕。天上雷鸣电闪,顷刻便下起雨来。韩云溪收剑回鞘,那匹坐骑在城墙角落等他。毛色墨黑,竹耳兰筋,确实是一匹良驹。
他踏入营帐,便看见束緼身上牢牢捆住十几道绳索,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束緼仍着汉装,头发散乱地覆在面上,惨白面容上满是血污。
“殿下。”陵歆行礼,随即递上一张沾了血的纸。
“问出来了。”
“好。”少年将纸递给一旁的风晴雪,对方接过后阅毕,极其自然地将纸张伸到油灯旁引燃。
“押下去,回京之后让他再写一遍。”
“是。”
夜雨方停,荒野木叶萧萧。